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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人了 澳警證實:平安尋獲25歲台灣女子

「房間裡的大象」 這些怪怪的英文慣用詞從何而來

天秤獅子(上)

巫雲鳳Dodo∕圖
巫雲鳳Dodo∕圖

▋天秤

迷上星座之後,就常常會詢問身邊的朋友:「你是什麼星座?上升呢?月亮呢?」「火星在處女?」

我同一代的朋友大多沒有玩星座的經驗,對於家中青年或少年兒女廢餐忘寢鑽研星座有點不解。

遠古洪荒裡的初民,是不是也像我們的少男少女,在夜晚時仰頭看天空密密麻麻的星辰,相信那些隨季節時辰流轉運行的每一顆星都有軌跡,都有和或遠或近的其他的星辰相牽引或排斥的關係,都有與我們小小的自己遙遠又致命的牽連?

閱讀星辰,閱讀大地上的蟲魚鳥跡,閱讀還沒有命名的山川植物動物,是多麼快樂的初民的世界。一條河流,一座山,一棵樹,一顆星,一旦被命名了,也就失去了觀察揣摩的樂趣。

玫瑰只是玫瑰,沒有了視網膜上複雜的變化,沒有了嗅覺上不可思議的迷惑,「玫瑰」兩個字只是一個標籤。標籤讓所有童年和初民的快樂死亡。

給一棵樹貼了標籤,卻聽不到風中葉子的顫動,聞不出春天抽芽的芳香,感覺不到根在泥土中的攢動,那麼渴望陽光雨水的樹,只剩下一個死亡的標籤,只剩下最沒有意義的名字了嗎?

在捷運上,在街頭,觀察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閱讀陌生裡星盤的神奇故事,學習初民仰望一切都還沒有命名的世界,天空海洋,大地山川,蟲魚鳥獸,「無知」「未知」,還保有「知」的無限可能。

莊子太棒了,他敘述的智者,都是「一問三不知」或「一問四不知」。

我們什麼都「知道」,多麼可悲。

還可以回到「無知」「未知」的快樂嗎?

直覺閱讀一個人的五官、身體骨骼的粗細長短胖瘦、說話的聲音,特殊的氣味,髮型,臉上的黑痣、購買名牌的方式,鞋底磨損的角度……那就是他的星盤。

在大眾交通上,瀏覽一張人臉的表情,完全陌生,卻又十分熟悉。是的,嘴角那一顆痣,宿世前殞落的一顆星,傷痛猶在,透露隱密的心事。

系學會的聚餐後,陸續有學生上台唱歌、說笑話、表演街舞或鋼管秀。往往一開始有點靦腆,膽怯,慢慢地,越到後面越不可收拾,甚至是爭先恐後搶著表演。

那個陪我去探望潘的學生,正坐在我後面,忽然靠近,在我耳邊低聲說:「老師,現在台上的同學,不是獅子,就是射手……」

是嗎?「所以,你是處女?」他詭異笑著,不置可否。

所以不一定要刻板地在電腦上輸入一個人的出生地、年、月、日、時辰,觀察一個人的表情行為,也解構出他的星盤?

「你是天秤──」

我跟M說的時候,其實不是詢問,好像認識長久,很自然歸類了熟悉的一張臉和一種身體姿勢,還有他特殊的笑容。

應該怎麼介紹我認識並且喜愛的M呢?

大學時就認識的朋友,他很安靜,總是微笑著。二十幾歲的大學生,聚在一起可以很臭屁,每個人都有古怪的裝腔作勢。也會刻意和別人不一樣大聲主張什麼,覺得別人要反對辯駁時,就用更大的聲音更誇張的手勢護衛自己。

M這時總是盤坐著,身體柔軟像一朵花。臉上的微笑也像一朵花。

我沒有看過M生氣或激動,他學繪畫,喜歡畫尺寸不大的油畫。畫自己兩腳交叉躺在綠色草地上,兩手枕在腦後,瞇著眼睛,看天上一朵白雲飄過。

大學畢業,他進了一家雜誌社工作,帶領很多繪圖的或文字的青年做「自然百科」「兒童百科」。

那曾經是影響一代兒童青少年的大部頭書籍,相信耗損了他的體力。

我在中部大學教書時,他更為忙碌,我也忙碌,像每一顆星在三十歲時應該有的忙碌。每次回台北,很喜歡去他家,很享受到他家裡的舒適,看他妻子插的優雅百合花,看他像一匹布一樣摺疊著自己的身體,看他永遠不疾不徐的笑容。

然而他菸抽得越來越多,也容易感冒疲倦。

他的妻子抱怨,他常常半夜才回家,工作很累,卻不睡覺,子夜後還一個人獨自騎車去城市北邊的溪流釣魚。

在工作的疲倦裡要孤獨和自己在一起的天秤。

我想到他是「天秤座」,是有一次參與了他著手的一個台灣史的調查。我們帶著一本清代郁永河寫的遊記《稗海記遊》。(九州之外是「稗海」,有點指文明不到的蠻荒地)。

那是三百年前從浙江來台灣採硫磺的一位探險家郁永河的調查。遙遠的康熙年間,郁永河從廈門出發,經過料羅灣,到今日澎湖的「媽宮澳」,再渡海由台江內海到台南。

郁永河一路北上,寫到今日清水的牛罵頭社,過桃園台地,沿今日西濱南崁到八里坌渡船頭。

漢人移民還不多的八里渡船頭。

物換星移,這個當年被寫作「稗海」的島嶼,如今是文明昌盛的地方。我們帶著書,夜晚在住宿處閱讀,做筆記,交換意見。郁永河書裡寫的「遍體龍鱗,葉同鳳尾」,究竟是檳榔樹?還是棕櫚?還是桫欏樹?

他不知道樹的名字,但是他留下了最早漢字記錄的島嶼的種種,《稗海記遊》是真正的現場田野調查。

M很耐心地帶我進入他的計畫,「重走郁永河的道路」。

隔著三百年,人文的景觀大多改變了,自然卻可能還有辨認的跡象。書中寫到鹿耳門海邊的鐵板沙,寫到牛罵頭被大水所困,寫到過不了桃園台地,改繞南崁海濱到八里坌,似乎讓三百年的隔閡中有了對話。

M,是這樣細心耐煩,讓我一步一步走進郁永河三百年前的路。

我說:「你是天秤……」

郁永河不知道是什麼星座,他毅力驚人,從台南一路北上,克服層層阻礙,抵達八里坌。他也心存悲憫,看到原住民苦力在大雨中睡屋簷下,希望同行漢人幫忙,漢人說「番人天生如此」。郁永河書裡寫下疑問「亦人也」,有人喜歡飢寒凍餒嗎?

今天八里渡船頭的位置,郁永河找到番社頭目,乘艋舺船到對岸,「艋舺」,原住民語言的獨木舟,在他的田野報告有了漢字。

他從八里,渡船到對岸,可能是今日北投磺溪一帶採集硫磺。居住了六個月,完成採硫工作,回返大陸。

那是清帝國康熙帝時代的事,他的長途跋涉寫成了詳實的報導《稗海記遊》。

M覺得這是漢人最早涉足台灣的重要史料,裡面對地理、植物生態、番社生活的描述都是有價值的現場寫生。

我們便帶著這本書,從鹿耳門出發,重走了一遍郁永河的道路。

M給了我彌足珍貴的田野調查的學習,白天大部分步行,夜晚在簡陋的旅社研讀《稗海記遊》走到的那一段。

M是我至今遇到最沒有意識形態的文化工作者,他的微笑是越來越不容易看到的對生命最根本的敬重。他的柔軟像永遠在尋找兩個極端之間可能的諧和。

記得在鹿耳門,兩個天后宮都搶著招待雜誌社,搬出許多證物證明他們才是真正最早的「天后宮」。

民間廟宇身上刺青的壯漢推拉我們,像被挾持了一樣,我無力招架,在暴力爭吵間,M依然微笑著,那樣沉靜。我們攀爬上天后宮的屋頂,彩瓷的剪黏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繽紛奪目,我懼高,腳有點抖,M支撐著我,輕聲說:「望遠看──」

我看到一片無盡的台江內海,水道縱橫,這樣平坦寬闊,水波連天,使人放下許多驚懼憂慮。

M,給我影響最深的天秤好友,突然在工作中心臟主動脈剝離,結束了他五十年的生命。

我失聲痛哭,痛哭哽咽到不能言語。

然而天秤座的M大概不會以為我失禮吧。

一直記得他的微笑,在他葬禮後幾天,我夢到他,微笑看我,然後走了。我急急追趕,他已經上了飛機。不知道為什麼,那架飛機的梯子是一條軟繩,我努力攀爬,繩梯劇烈搖晃,飛機引擎發動,我驚醒,墜落,一身冷汗。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他,依然那樣微笑著。

這是我友誼最深的天秤座朋友。

我說:「M,你是天秤座——」

他沒有回答,或者是我從繩梯墜落時問的最後一句話吧。(上)

原住民 西濱 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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