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該下地獄？

寫實派歌劇大師普契尼（Giacomo Puccini, 1858-1924）的作品雖然不多，但幾乎每齣都是傳世名作，例外的只有最早期的兩齣。他的歌劇除了下面三部之外，大多是賺人眼淚的大悲劇。第一部是最後未完成之作《杜蘭朵公主》，雖不是悲劇收尾，第二女主角柳兒卻為愛犧牲生命。而結局沒有人死亡的《燕子》也不能算是純正喜劇，因為男女主角最終分了手，甚至有版本以女主角投海自盡結束。第三部《吉阿尼．斯基積》（Gianni Schicchi，chi義大利語音ki），是個獨幕短歌劇，屬《三部曲》（Trittico）中其一。嚴格地說，這是普契尼作品中唯一的喜劇。三部曲中的其他兩部則為性質完全不同的悲劇，以後有機會將專文介紹。

《吉阿尼．斯基積》的故事極為簡單。背景是十三世紀的佛羅倫斯，富翁布歐叟．董那惕去世，床邊圍著他假意悲傷的親戚，實際上他們只想知道他如何分配遺產。只有年輕的侄兒李努其歐心思都在愛人洛麗塔身上，但是家人反對他倆的婚事，因為洛麗塔的父親是身無恆產的吉阿尼．斯基積，付不出豐厚的嫁妝。

眾人翻箱倒櫃地尋找遺囑，終於被李努其歐找到。打開一看，眾人大失所望，因為死者把所有財產都捐給了寺院。李努其歐提議找斯基積來，因為他點子多。但當他來到後，眾人卻輕視他的出身。斯基積一怒之下打算離開，撒手不管。此時洛麗塔唱了一首大概是普契尼所有女高音詠嘆調中最出名的一曲〈啊，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這首曲子不但被電影《窗外有藍天》（Room With A View）選為主題曲，而且是才藝秀中常見的曲目。她說如果她和李努其歐不能結為連理，她會跑到橋上，投河而亡。斯基積深愛女兒，答應留下來。

斯基積先把女兒支開，然後告訴眾人他的計畫。他可以假扮為董那惕（因為外人尚不知他的死訊），叫律師前來重新立遺囑，給每個人一份產業。可是遺產中最有價值的房子、磨坊和騾子，卻因眾人爭執，沒有定論。他警告眾人，如果此詐欺行為被發現，按照佛羅倫斯法律，大家都會被剁手後放逐。

律師到達後，斯基積照計畫把外地的產業分給眾人，卻把本城房產、磨坊和騾子留給了自己。律師走後，眾人紛紛大罵他騙子，他卻理直氣壯地說，依照法律他現在是房子的主人，因而向眾親戚下逐客令。女兒和留下的意中人相擁唱了一曲愛情二重唱，不久將成婚。

普契尼在編寫《燕子》後，一直想寫一齣包括三個不同故事的獨幕歌劇，但找不到合適的劇本。《吉阿尼．斯基積》是他三部中最後找到的故事劇本。「三部曲」在1918年年底在紐約大都會首演，大受歡迎。有趣的是，美國觀眾在三部曲中似乎特別喜歡《吉阿尼．斯基積》。此劇後來常單獨或與其他短歌劇一同演出。

很多人不會猜到這個喜歌劇故事來源居然是非常嚴肅的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三十章。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無庸筆者介紹，讀者該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是西方史上三位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比其他兩位（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早了多年。他雖然活在中世紀末期，但是他的作品極富創新精神，是為歐洲中世紀文學和文藝復興文學之間的橋梁。他的《神曲》長詩曾被尊為「最偉大的的西方文學單本作品」，是西方文學歷史的「支點」。其內涵包羅萬象，包括文學、詩歌、基督教神學、希臘羅馬神話、歷史、當代人物和事件、自己的哲學觀、象徵意象等。筆者學疏識淺，只挑讀過全書最出名的很小部分的英譯，自然沒資格討論，只把和此歌劇有關的部分節錄在下面。

但丁和他的嚮導——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降到了地獄的第九層。第三十首〈頌歌〉（canto）中他遇到了許多因行騙而受罰的靈魂，包括希臘神話裡的人物和當代的人。他看到兩個靈魂，其中之一發瘋似地咬住另一個的頸項。旁邊一個靈魂告訴但丁，被咬的是一個煉金術士（是但丁從前的同學），咬人的是吉阿尼．斯基積。他曾冒充死去的富翁布歐叟．董那惕，假造遺囑，騙取了許多錢財。

但丁對吉阿尼．斯基積著墨並不多。歷史上的斯基積是位十三世紀佛羅倫斯的騎士，以善摹仿他人的口音出名。一說是布歐叟沒有子嗣，他的侄兒是斯基積的朋友，要求斯基積躲到死者床上，召喚律師假造遺囑，把財產留給侄兒。歌劇故事所本其實主要是參照1866年出版的《一位十四世紀佛羅倫斯的無名氏對神曲的加註》（Commentary on the Divine Comedy by an Anonymous Florentine of the 14th Century'）。在這個版本中布歐叟有個兒子西蒙，可是父子不和。布歐叟死後，西蒙向朋友斯基積問計。斯基積叫西蒙招來律師口述遺囑，自己則穿上死者的睡衣睡帽，假扮布歐叟，並假裝疼痛虛弱，所以寡言少語。他捐了小部分的款項給教會，餘下的給了西蒙不少，給自己也有一大筆，還加上一匹騾子（說是佛羅倫斯最好的騾子）。西蒙怕把戲揭穿，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斯基積把財產分走。。

如此一個三言兩語就能述說的簡單故事，到了大師普契尼的手中，竟然脫胎換骨，轉變成一個有貪婪、嫉妒、詭計、欺騙、愛情、父女親情的喜劇，加上美妙的曲調，真是視覺和聽覺的享受。

此劇諷刺性很高，親戚們貪婪的醜態在劇中表現無遺，最後被斯基積騙了，惡人自有惡人磨，反而有大快人心的感覺。其實斯基積騙財倒不是全為自己，大部分是為了給女兒備嫁妝，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筆者覺得他的罪行不至於該下地獄。（有學者猜測，這可能因為但丁的妻子屬於董那惕家族，而這是但丁對斯基積的報復。）斯基積在劇終時轉身向觀眾道白說，就因為這件事，但丁把他流放到地獄中。他問觀眾，這是否是他最合適的結局呢？他還說，他設的騙局在當時情境下應當是情有可原的，所以希望觀眾能寬恕他。明智的讀者，你們是同意但丁還是同意斯基積呢？（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