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的珠串門簾

加州連續三年乾旱，去年冬天因大氣河流帶來了暴風雨，由十二月初一直下到了一月中下旬。久雨初晴，我迫不及待地奔往附近的植物園。不負所望，絲纓樹（coast silk-tassel）已花滿枝頭。

絲纓樹不同於別稱「四月雪」的中國流蘇（Chinese Fringe Tree），它是北美洲本土植物，分布於奧勒岡州南部到加州中部的沿海地帶，雖是常綠灌木卻可高達十餘呎。花朵向下層疊生長，狀若柳絮，但較柳絮精緻動人得多。

它是雌雄異株，灰綠的花絮泛著粉紫，雄的較雌的豔麗些。每一串花絮都有四至六條花軸，每條花軸上皆是一個串連一個的鬰金香花形苞片，每一個苞片下都懸垂著幾朵鏤空球形小花，彷彿古典美人的髮髻步搖，耳上墜飾，嬝嬝婷婷，搖曳生姿。千絲萬縷的細小花朵，看似巧手織成的蕾絲花邊，高貴典雅。

風拂花絮，既有「風動柔絲繞畫簾」的萬種風情，又有「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的空自惆悵，更晃動了我心深處的珠串門簾。

小學時曾在《中央副刊》上看過一篇名為〈珠串門簾〉的文章，為之深深著迷。年深月久，文章內容固然早已忘懷，即連著迷的原因也想不起來，但不知為什麼始終無法忘情於它。

小時候常見的門簾多為竹簾或布簾，遮蔽的實用性遠大於美觀的裝飾性。我家所住的眷村房子十分簡陋，兩個通間就以一副花布門簾隔開成客廳和父母的臥室。兄姊共用一張放在客廳裡的大書桌，我的小書桌則塞在父母的臥室內，晚飯後各就各位做功課，花布門簾遮斷了我的視線，卻遮不住簾外的笑談聲，常使我有種被孤立的感覺，思緒遂漫無邊際地飄向了簾外的大千世界，憧憬著詩與遠方。

眷村拆遷後，我們搬到新建的公寓樓房，隔間狹小，根本沒有安裝門簾的必要，因此在我出國前從未見過真正的珠串門簾。直到婚後兩年才第一次在先生的主管家中得見。主管是位深膚色的印度裔，夫人卻是白皮膚的印度貴族。

我們當時住的是一臥室的公寓，看到主管家兩層的獨棟花園洋房，驚為豪宅。室內家具裝潢考究自不在話下，但最令我豔羨的是那副介於餐廳與廚房之間的珠串門簾，在水晶吊燈的映照下，異常地璀璨奪目。我不知它是何材質，但我相信那是水晶珠子，才會如此晶瑩剔透且能隨著女主人的出入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整個晚上主管夫婦沒有和我們夫婦說過話，但他們卻對另一對巴基斯坦裔同事夫婦殷勤有加。晚餐拖到快九點才開始，飯前久坐無聊，先生自顧自低頭喝著悶酒。同事太太無暇和我說話，我也聽不懂她帶著濃重印度口音的英文，只好盯著珠串門簾出神。告辭時，平日不喝酒但有些酒量的先生居然醉倒了，不能也無法開車，而我剛拿到駕照不久，除了上下班外還不敢隨意開車，但此時只能硬著頭皮上路。偏偏鄉間小路又窄又黑，讓我一路開得心驚膽戰。

次晨先生酒醒，在我一頓好罵之後，才供出了他的心裡話。他們公司負責製造巡弋飛彈，印度裔主管便事事以保密為由，將尚非美國公民的他排擠在外，並處處找麻煩，好在那巴基斯坦裔同事一直維護著他，否則他早已做不下去了。昨夜觸景生情，他便藉著喝悶酒將所有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了。

次年先生離開了那家公司，我們買了棟老舊的小平房，玄關和起居室沒有間隔，大門一開即可一眼望到底，毫無隱私可言。我心想要是有一副珠串門簾該有多好，但當時手頭拮据，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買。在台灣的父母聽說之後，就要了尺寸，然後從海運寄來一副門簾，但不是水晶珠子而是木頭珠子做的，深褐色的大小圓形和梭形珠子交互串連，上面噴有橘紅色的簡單圖案。我不敢說它俗不可耐，但到底和我心中的珠串門簾相去甚遠。不好辜負父母的厚重情意，還是懸掛了起來，倒也有些影影綽綽的朦朧之感。

不久先生升任主管，忙得終日見不著人影，我卻賦閒在家生兒育女，難免心煩氣躁，便任由兒女把門簾當成了玩具，又揪又拽，折騰得嘩啦作響，它竟也安然無恙。待我重回職場後，我們建了兩層樓的新房子，有足夠的空間懸掛門簾，但新式設計講究的是開放空間，門簾再無用武之地。

那位巴基斯坦裔同事在先生離開不久後，搬去了德州。剛開始還有聯絡，進入哀樂中年後，煩心的事紛至沓來，終至斷了音訊。多年後再度接上了線，才得知他的太太已在四十歲時因乳癌去世。中年喪妻，人生三不幸之一，他不願再見面實情有可原。至此，那一夜的水晶門簾又驀然浮上心頭，不知那曾經的亮麗是否依舊？

多年來無心亦無暇尋覓珠串門簾，那份不明所以的念想卻被眼前的絲纓花絮撩撥得不絕如縷。花布門簾，曾使我幻想詩和遠方，到了遠方之後，卻發現遠方未必有詩。水晶門簾，曾讓我豔羨不已，而華麗的背後卻隱藏著職場的明爭暗鬥。木珠門簾，曾被我嫌棄庸俗，卻久經兒女的胡打海摔，仍舊不改初心。

再看這絲纓花，它不在春天與百花爭豔，卻在寒冬悄然綻放。不以濃妝豔抹引人注目，不以奇香異味譁眾取寵，只靜待有緣人品味出它內蘊的細緻和美麗。眾裡尋他千百度，原來這絲纓花絮才是我心中無法忘情的珠串門簾啊。（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