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在美國教中文 趣事一籮筐

20幾年前剛到美國不久，就有朋友介紹我去中文學校教中文課。那天，還有六、七個考官煞有其事地要面試，但一看我的簡歷，就笑了：「我們就缺你這樣的人。只是這兒的學生跟國內的不一樣，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當時心裡還有點不以為然：「憑我在北京的中小學教學實習過，又在大學教過多國留學生。這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肯定也就是自由點、淘氣點，那也容易搞定。」

學生被爹媽誘來 不樂意學

果然，上課了，幾個學生不是坐沒個坐相，歪著靠著，一副恨不能躺著的架勢；就是呱啦呱啦聊天、插嘴，話比老師還多。而且，我一問，沒一個是主動、自願想學中文的，全是被爹媽逼來、騙來或用什麼交換條件「誘」來的。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學中文有什麼用，只覺得是占據了他們玩的時間，心裡老大不樂意，表現的就是不開心。

的確，除了在家裡，周圍的環境全是英文，學校的同學、朋友鄰居甚至中國孩子聚在一起，都是用英語交流的。就算在華人家庭，大半也不是中文環境，尤其是孩子上小學後。

孩子們覺得能與父母用中文把日常對話應付就行了，急了或者表達不清，用英文一說，父母明白了，就也不強求再用中文重複一遍（一般父母都不要求），這點「生存中文」就夠了。

於是，一般華人人家，要嘛是爸媽說中文，孩子英文回答——省腦子啊，畢竟說中文得在腦子裡拐個彎，費神又費勁；要嘛是爹娘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加流利的中文、孩子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加流利的英文，構成磕磕巴巴但彼此明白的交流。

那麼，如何調動這學習的主動性、積極性，加強課室管理呢？還沒等我琢磨好呢，兩件小事就給了我極大的震動。

講解李白詩 天外飛來耶穌

一件事是在講解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一詩時，我引導學生說，這首詩中用了「遙看」、「疑是」這樣的字眼，是不是該有一個人在觀賞這美景，抒發心中對大自然的驚歎與讚美。那麼，這人是誰呢？

這時，一個女孩抬起頭認真地回答：「是神！是上帝啊。」啊？當時我的腦子裡還是那位身著長衫、飄著長髯、愛喝酒愛吟詩、豪情萬丈飄逸倜儻的中國古代詩仙李白的影子，他正徘徊徜徉在中國的山清水秀的廬山，望著廬山詩興大發呢。這是一幅中國的山水畫，怎麼會有西方的一位神呢？當時還很少接觸基督教的我，實在覺得有點轉不過味兒來。可台下學生卻紛紛附和：「是啊，一定是主耶穌基督！」

另一件事是在批閱學生作業時，我看到一位女孩在用「靈感」一詞造句時，居然這麼寫道：「莎士比亞正是因為和許多女人睡覺，才有靈感的。」我看了嚇了一跳，這位學生的家庭背景好，父母在國內都是大學老師，她平常也是一位乖乖女、好學生的模樣，怎麼這麼造句呢？是啊，這要是在國內，尤其擱著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初中的女孩要造出這麼個句子，老師肯定會認為她作風有問題，要不就是思想意識有問題。

對，思想意識。我明白了，說這兒的學生與國內的不同，主要指他們的觀念、意識與國內的孩子有很大的不同。於是，我就先努力發掘他們的優點長處，從正面鼓勵、引導、激發他們學中文的積極性。

因材施教 獎勵式學習中文

我慢慢發現，這兒的學生因為環境緣故，一般都比較開朗、活潑、不拘小節，有個性、喜歡獨立思考，喜歡顯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喜歡聽好話、表揚的話。學校的老師也永遠都是「你是最好的！」做什麼都是「Good」、「 Great」、 「Amazing」、 「Wonderful job」 —— 全是棒極了。

而那時國內的老師對學生往往用「你應該如何如何」、「你這樣不對」、「你這樣不行」，甚至「怎麼這麼笨呢」 這樣的言辭。

而且，這兒的學生個性很單純，沒有國內孩子處理人際關係的老練與複雜，喜歡直來直去；但怕吃苦，怕教條、重複的學習。

明白了這些，教學時我就注意，寓教於樂，用不同的方法讓他們主動地擔當起課堂的主角，去想、去說、去練習。有一點兒進步就鼓勵，有不對的地方也不說「錯了」，而是提醒他們：再想想，再試試，你可以做得更好。實在不行了，再說「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呢？」

還有，對學得好、做得對的學生有糖果、卡通畫獎勵。一開始我還猶豫，這麼大的孩子了，一顆糖果、一張貼紙就哄住了？還別說，不管什麼糖什麼貼紙，不管他們是小學生還是高中生，他們誰得了一個就歡呼雀躍，好像從沒得過似的，還爭著搶著，這好辦了。

學生們一下活了。上課時爭著念課文、造句、練習，我也「逼」他們在上課期間必須用中文說話交流。慢慢地，在這熱鬧中，他們高高興興地上完了中文課，我也愈來愈喜歡這些直率可愛的學生們。

在教學中，我遇到好多有趣的事，從中反映了他們的思考與觀念，我擷取一些片段，與大家分享。

我們用的教材是暨南大學編寫的《中文》，裡面收集了「掩耳盜鈴」、「守株待兔」、「揠苗助長」、「刻舟求劍」等成語故事。

成語故事解析 觀點不一樣

不錯，在國內這些都是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可這裡的孩子很少接觸中國古代文化；不像在國內，有一個大的文化環境，從學校、社會、家庭，你能自然地接受與理解中國古代文化。而在國外，這幾則成語故事，對學生來說，就是古代中國人生活的縮影。

結果，常常有學生很沮喪地問我：「為什麼古時候的中國人就這麼蠢笨呢？那時候的人難道都這樣？」他們覺得很丟人，這麼傻的人、這麼傻的事居然還作為經典來教育他們。這與書本上、印象中、家長老師嘮叨的聰明智慧、勤勞勇敢的中國人的概念差得太遠了。他們理解不了故事背後的涵義，只對故事陳述的事實感到不滿。

講《愚公移山》時， 一個男生用不屑的口氣說愚公真的很蠢，不懂科學，他把家搬一下不比挖一座山容易多了嗎？另一位學生則義憤填膺指責說愚公自私，把自家門前的山搬到別處，那不阻擋別處的交通了？

在讀《夸父逐日》故事時，一位學生讀到夸父喝乾了黃河渭河的水，仍未能止渴這段停了下來，直說不可能。因為「黃河入海流」，既然黃河連著海，就不可能喝乾斷流。另一個學生則說，黃河的水太髒了，不衛生，喝了會拉肚子的。

一次，我在講述《牛郎織女》故事時，一位男同學歪著脖子認真地聽完為什麼故事主角叫牛郎時，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I See (我明白了) ，這個人就是個Cowboy (牛仔) 呀！」

啊，老師我哭笑不得：從字面上看，可以這樣解釋。但一個挑著擔子，頭上盤著髮髻，穿著土布長衫，耕作於田間，只希望有個「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的傳統農民，與那些橫槍躍馬、戴著寬邊大草帽、揮著長鞭、扛著長槍馳騁草原，走遍天下也打遍天下的美國西部牛仔怎麼扯得上？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我還正琢磨怎麼再跟他解釋時，一個女孩指著課本上的插圖過來問：「老師，這是什麼？」

「這是鵲橋呀。你看，這麼多小喜鵲聚在一起，為牛郎織女一家搭起了一座橋，讓他們全家能見面團聚。多美好的事呀。」我指著課本上的圖畫。

還沒等進一步解釋在今天鵲橋一詞為何含義，女孩嚷嚷起來了：「這些小喜鵲多可憐呢，牛郎一家這麼多人、這麼大的人、這麼重都壓在這些小鳥上，這不公平。這是虐待動物。」

哦，這孩子是從動物保護的角度，去批評「鵲橋相會」。

照樣造句作業 哭笑不得

大家知道，中文作業中必有造句。與國內學生那些幾成定式，語法上完美無缺，但內容上空洞乏味的造句相比，這兒學生的造句全是發自內心，儘管很稚嫩或不盡通順但很真實。我舉些例子：

著急／我著急吃肉。

為了／為了賺錢，人們要去工作。

可怕／我的數學老師好可怕。

啟發／我啟發啟發你。

十分／魚十分好吃。

天天／爸爸天天叫我做作業。

完全／沒有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

因為…所以／因為他醜，所以人不跟他好。

歷史／歷史就是HISTORY。

如果…那／如果沒有作業，那該有多好。

除了…還／除了玩之外，我還愛吃。

覺得／我覺得肉很好吃。

始終／我始終不知道「始終」的意思。

由於／由於鐘的電池沒有了，鐘點指針不動了。

年紀／什麼只會增加，而不會減少？年紀。

只要… 就／只要有吃有喝，人們就能生活。

立刻／下了課，我立刻要吃。

休想／媽媽對大哥說，你不寫完中文，休想看電視。

撞見／我撞見爸爸媽媽親嘴。

半死不活／爸爸親媽媽，媽媽就半死不活了。

永遠／如果我永遠不要學中文，我會特別開心。

總是／爸爸總是會讓我和弟弟不開心。

插嘴／如果老師說話時，你插嘴，那你就死定了。

終於／警察終於抓到偷糖的人，是我的弟弟了。

感嘆／爸爸看到弟弟畫的畫，他感嘆：真是個天才。

用力／他用力地拉，但還是拉不出來。

除非／除非死了，否則就要做作業。

別提／要上學了，別提有多不開心了。

斷然／媽媽問我要不要再上一個課；她還沒問完，我就斷然拒絕。

瞬間／弟弟聽到有紅燒肉，瞬間就從樓上跑到桌上。

待會兒／爸爸說他待會兒就拉完，但他又花了幾個小時才出來。

不示弱／他說我比你聰明，我不示弱地回答：想得美。

還不該／我都寫了一天的作業，還不該玩？

愈…愈／我吃得愈來愈多。

一…就／一走進我家，就看見鞋子。

只要…就／只要吃水果和蔬菜，就不會長皰。

慌慌張張／我正在看書。突然弟弟慌慌張地跑過來了，他說「爸爸要來打我了，快救救我吧。」我回答「太可憐了！但我不會救你。」

前後左右／我前後左右看了看，看到爸爸不在，就去看電視了。

千載難逢／找到金子是一件千載難逢的事。

有趣的是，好像這裡的學生特別好吃似的，造的句子老是和吃有關係。其實一是他們熟悉這生活中的重要的一部分；二是懶，不願往深處遠處思考，他們也不習慣把國家大事、政治生活放入句子中。

很多造句還反映了這裡孩子的一些觀念與心態。比如這裡的孩子都很自信，像有個叫吳靜的女孩，文文靜靜的，讓她用「漂亮」 造句，她造的句子是：「吳靜真漂亮！」

還有像：

從前／從前有個好人叫王浩。

有名／我很有名。

不但而且／我不但英俊，而且身體很壯。

寫作文是他們最頭痛的事兒。我說告訴他們，「就寫一個人，一個你們最熟悉的人，你最喜歡的人，你們覺得最棒的人，像你們的爸爸媽媽。」

「NO！」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