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來美40年
40年前的8月13日,我從北京搭飛機抵達舊金山。從機場眺望太平洋,藍天碧海,一個不同的世界展現在眼前。
之後兩周,我輾轉於二弟就讀法學博士的愛阿華(Iowa)與接收我的俄亥俄(Ohio)大學之間,為秋天入學做準備,但我很快便放棄了秋天入學的計畫,因「囊中羞澀」,不忍心用二弟半工半讀、夜裡送披薩的辛苦錢供我上學,因此我毅然選擇了去紐約打工賺錢之路。
打工皇帝
一到紐約,便買了一份「世界日報」。紐約的中餐館工很好找,因為外賣小弟們都上學去了,專職外賣郎一夫難求。我應徵的上西城一家中餐館,經理只簡單地問我會不會騎車,會不會認路後便馬上試工,幹到晚上11時,後通知我正式留任,每月底薪700再加上小費,這在當時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此後的365天,我就像上足了發條的鐘擺,每天12個小時,運轉於上西城周邊20條街的輻射範圍內,由於我賣力「撒單」,附近大樓中一些從未叫過餐的顧客開始來用餐或叫外賣,我的小費節節上漲,日均60至100元,正當我「樂不思蜀」,把上學之事已忘得一乾二淨時,幸虧一起做工的Grace提醒我,我的F-1身分不能間斷超過半年,否則就「黑」了。我咬牙起了一個大早,到移民局申請「重新註冊」(Reinstate),移民官問話之後,叫我回家等通知,兩個星期之後收到了批准我在紐約市重新註冊入學的同意書。
就在我計畫於1986年秋重返學校時,我的「打工皇帝」美夢接連受到重創。我連續兩次在送餐時遇到劫匪。第一次是假地址,我按門牌找到六樓,只有A至F,沒有6N。當我退到五樓時,三個彪形大漢在樓梯口攔住我的去路,我只好交出錢和食物。當我驚魂未定,趕回餐廳時,警員已經趕到,原來樓裡有人聽到打劫已報了警,這時我才注意到經理的玻璃板下有張黑名單,上面都是送外賣被打劫的假地址。
兩個星期之後,我在上次出事的附近再次遇劫,當一個黑人從後邊勒住我的脖子時,我從褲兜中甩出一疊鈔票(全部為一元)扔到地板上,趁劫匪去撿鈔票時掙脫掉。經過兩次考驗之後,我變得更加老練,遇到新客人我都會反覆核查地址,如果沒有門房或管理員,我會到街角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得到回應再進入樓內。
轉眼間我在「筷子園」已做滿了365天,輪到我和經理說再見了,方圓聳立的幾千棟高樓,每天都留下了我的足跡,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烙印,激勵著我踏上求學之旅。
巧遇伯樂
「老三屆」生不逢時,中學時學的是俄語,該考大學時趕上「文革」,因此英語基礎一片空白,從發音、打字、聽說讀寫,全部都要從頭開始。我為了趕進度(也為了省錢),沒有報名上英語補習,一頭扎進碩士課程班,我選的課都在晚上(白天還在餐館送外賣),因此進了課堂好像在聽「天書」,過不了十分鐘準昏昏入睡。
我本科修經濟,原想在市立大學研究所讀博,只好放棄,改學會計(因為聽說會計好找工作)。我決定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把重心轉向提升英語能力。我開始發履歷(刻意避開中國人的公司),找會計專業的半工。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離學校不遠的船運公司,要我去應徵。面試我的是公司的CFO赫伯特(Herbert Cyrlin),猶太人,也是CPA(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註冊會計師),他看我的大學成績還不錯,但我的英文實在太差了,差到他根本聽不懂,看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我想恐怕沒希望了。沒想到兩天後赫伯特竟然打電話通知我被錄用了,我懷著一片感激之情去見他,他對我說的一席話至今還刻在我腦子裡,永世難忘。
“My boss was hesitant about hiring you because of the language barrier. But I remind him that numbers are unaffected by language and it would be wiser to hire the bright person with less “on the job” experience than the experienced person with mediocre creative ability”.
「公司老闆因為你的語言能力而對是否錄用你感到猶豫,但我提醒他,會計是和數字打交道的,用一個比較聰明雖沒有經驗的人,勝過一個雖有經驗但是平庸的人。」
雖然我沒有完全聽懂(回家後趕緊查字典,mediocre原來是平庸之意),卻感到莫大的鼓舞。此後兩年,我就在赫伯特手下從基本的會計程序做起,也使我萌生要像赫伯特一樣成為CPA專業人士的念頭。
與其說赫伯特是我的「伯樂」,(我與他一直保持聯繫,直至2021年他以99歲高齡去世。1998年我成立CPA Firm特邀請他蒞臨合影,將照片擺在我的書桌上。) 引導了我在專業上的發端,倒不如說他堅定了我提高英語的決心。
我開始注意觀察他(她)們對話的口型,中國人特別是北方人對英語中的L、R、V、W及一些滑音的口腔肌肉位置不習慣,所以經常會造成「吞音」、「走音」,Accent(口音)並不可怕,前國務卿季辛格 (Henry Kissenger)雖有濃重的德國口音,但並不影響他與人交流。關鍵在於你如何把握和調試你的口音,能讓對方接受(understandable)。
閱讀也是提升英語溝通能力的重要方面。從閱讀中你能累積詞彙,你能「潛移默化」Routine(常規)的表達方式,這對於初學英語的人「入鄉隨俗」非常重要。我每次和赫伯特見面,他都會注意留心我的英語表達並糾正我的一些發音,不愧為我的良師益友。在船運公司的兩年,我的英文有了長足進步。
艱苦創業
苦讀兩年後,我於1990年2月取得會計碩士學位,92年由H1-B雇主贊助(Sponsor)取得綠卡,並通過CPA考試,94年開始到猶太人的CPA Firm實習取得經驗,於96年取得CPA執照,但我的目標是自己執業,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八年。
1998年8月8日,我的CPA Firm在法拉盛正式成立,公司的主要業務為各種稅務。經過20年的積累,公司經營規模已擴展到超過500家公司、3000個人用戶,我本人也受邀擔任世界周刊及僑報稅務專欄的撰稿人,並出版了「移民美國稅務」(世界書局出版),「美國稅務實用指南」(商務印書館出版)等數本稅務專集,以展示20年來對美國稅務體系的研究與評價。
公司從2012年起便開闢了審計業務,因為有一批Condo(共有公寓)、Co-op(合作公寓)大樓每年要為戶主或股東提供審計財務報告。但真正的審計業務是從公司2021年在紐約州登記PLLC(Professional Limited Liability Company)之後才開始。
我們公司是疫情期間(Covid-19)從未歇業的CPA Firm之一。有一家非營利組織因為聯繫不到原先的CPA,遂於2021年初轉來我們這裡。這個非營利組織每年吃政府補助數百萬元,養活數百名員工。GAGAS(Generally Accepted Government Auditing Standards)明文規定,如果每年接受聯邦資助(Grant or Award) 超過75萬元,必須做「Single Audit」。「Single Audit」是政府審計的最高形式。
因此我們自從接手這家非營利組織的審計財務報告後,便受到紐約州財稅局審計署的密切注視,詢問我們是否參加並通過了Peer Review。Peer Review是AICPA (全美註冊會計師協會)與紐約州對下層的 CPA PLLC審計績效的定期考核,考核時不僅僅是將審計財務報告,還要講審計底稿(Work paper)、審計程序(Procedures)統統上交「考官」,由考官給予評定(Findings)。評定可以是良性的,改進後通過;也可以是惡性的,必須限期通過,如通不過,便取消政府審計資格。
審計考核
不出所料,我們的政府審計和勞工福利審計(Employee Benefit Plan 簡稱EBP)雙雙收到「惡評」,使我們體會到先前的審計是淺嘗輒止,必須深耕,迎頭補上。我們聘請了有經驗的諮詢人士作指導,審計團隊歷時六個月,夜以繼日,不分假日周末的「惡補」,終於雙雙獲得了通過。
2025年5月31日,當我們的審計財務報告(非營利組織)送到紐約州後,審計署立即致函問我們有沒有參加Peer Review,通過了沒有?我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通過了」。
40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多少揮筆耕耘的周末。多少歷盡艱辛的日夜,「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鶘之先鳴」(屈原「離騷」,被魯迅掛在書房),為了追回逝去的十年青春。想起不久前參加CPE(Continuing Professional Education)課程中一位導師引用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的名言:「Success is not final, failure is not fatal : it is the courage to continue that counts.」(成功沒有終點,失敗不是終結,只有勇氣才是永恆),讓我們繼續永往直前。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