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半生戎馬 父親寡言的愛
家中相簿,一張年輕父親穿著舊制軍服的照片,這時父親已不在陸軍,是在聯勤總部工作。從牆上錦旗判斷,拍照時間可能在1962年前後,因為聯勤副總司令吳嵩慶是在1962年退伍,離開聯勤總部。
吳嵩慶是押運上海黃金赴台的關鍵人士之一,赴台後,是聯勤財務署長,亦兼任副總司令,是父親的上級,有這麼多榮譽錦旗,顯示父親所屬單位應該是績效不錯,那個年代的軍人待遇微薄,剛在戰火中站穩腳跟,稍稍遠離硝煙,父親是在1961年到1962年之間與母親成婚,我在1963年出生,二弟1964年,老三1970年,這是雲南宜良高家在台灣唯一的三兄弟。
一人赴台 舉目無親
老家僅父親一人赴台,舉目無親,父親在1949年10月金門戰役前幾個月,家中仍收藏著印有高士俊姓名的人事派令,父親奉派陸軍201師601團軍需佐,從鳳山調金門,親歷古寧頭大戰,劫後餘生的父親,後來仍回孫立人80軍的軍官隊,後來父親到聯勤總部開辦第一期財經訓練班受訓,日後這個訓練班成了財經學校,再來就成了現在的國防管理學院。
父親是經理科,菱形官科章,別在領口,小時候看別人爸爸步兵科,官科章是步槍與軍刀交叉的圖案,覺得別人的爸爸好像比較威武。我家附近穿過一片水田,是曾任18軍軍長高魁元部屬丁思岑的眷舍,丁思岑有三個小孩,一女兩子,長子丁文經與我同年,進同一個新店育仁幼稚園,同年進新店大豐國小,同班兩年後,丁文經轉學永和及人小學,幾年後,我們同時就讀新店安坑及人中學初中部,當時庾澄慶、傅娟是高我們一屆的學長姊,知名作家司馬中原的孩子,是我的同班同學,這個小山丘上的學校,學生來自四面八方,父親用盡一切資源送我來此就讀,無非冀望聯考有好成績。
1949年10月金門古寧頭大戰,父親是201師601團,丁思岑應該是跟著高魁元18軍後來增援的,國史館仍保留一張蔣中正總統與丁思岑合照照片,我與丁文經兩人的父親,都曾在同一個戰場奮戰,多年後,又都住在新店,孩子成了同學。
丁思岑配有吉普車,後來升將軍,就成了黑頭車。父親上班只有大巴士交通車,兒時以為軍人都有吉普車,我問我爸,怎麼你沒有吉普車,父親笑笑沒有回答。殊不知,官大,高司單位,才會有配車,父親雖同為軍官,卻不是高級將領的隨員,聯勤又不比陸軍。
自幼見父親就是穿軍常服每天清晨搭交通車上班,有幾年派駐馬祖戰地撫卹組,一年只能回台休假一次,三弟出生時,父親趕不回來,母親牽著我與二弟,自行到三總待產,這是一般軍眷的常態。父親退伍後,先到民間公司上班,後來考進退輔會,前後在嘉義農場、新竹榮家、桃園榮家擔任會計主任。
看父親趕車 總想起「背影」
他在嘉義農場時,路途遙遠,一個月回家一次,收假時,搭夜車南下。冬日寒夜,父親那時才50多歲,穿著大衣,走出黑漆漆的客廳,趕車到台北車站坐夜車回嘉義,我看著他的背影,跟他說聲再見,那時就會想到朱自清寫的「背影」。
父親在聯勤時,經常帶我跟著他到外縣市出差,以前沒有家庭旅遊這種習慣,大概想讓我見見世面吧。他休假時,有時帶我去景美爬仙跡岩,我很愛去,因為下山後,他會帶我去景美廟口前廣場市集,讓我吃冰,母親不讓我們吃外面的東西,小孩嘴饞,其實也不認得那些攤子上的東西,只認得黑黑的仙草,因為我媽夏天只買這個東西回家拌糖水給我們吃。
父親在民間上班那幾年,經常晚上加班,回家前總買一袋麵包,三兄弟睡覺前看著這袋麵包,有多麼高興,那是沒有便利商店的年代,家裡只有逢年過節才買些糖果餅乾,平日沒有這些東西,但當時都沒有想到大人加班的辛苦。
有個很久遠的印象,應該是父親還在聯勤時,深夜父親在檯燈前不知寫什麼,及長,母親才說那是爸爸從外面接別人的帳本作帳,賺些外快貼補家用,軍人養家不容易,四處想辦法,父親這輩人這樣活過來,真是我們所不及。
唸研究所時,父親已從新竹調往桃園,這時能夠每天搭交通車回家,我卻經常往外跑,三更半夜回家,很少與他一起吃晚餐,回想起來,真是不該。父親跟我意見很少一致,他講不過我時,就要我以後把這些都寫出來嘛,怎知道,多年後,真的以賣文維生。
父子少交流 默契暗湧動
考上大學時,全家剛好都在苗栗舅舅家,那晚母親娘家親戚紛紛向父親敬酒,父親喝醉了,想是心情高興吧,父親生前偶爾小酌,高粱酒配豬油渣炒辣椒,真希望現在可以跟父親一起喝酒。
高中三年,父親因為工作,絕少在家,管不到我的功課,我也不讓他管,選擇社會組,沒問過他,大學繳交志願卡,沒徵詢他的看法。偷偷報名軍校聯招,還是沒有告訴他,結果這個因故沒有考成,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或許,父親也是對我放心吧。
1981年去成功嶺暑訓,周日營區開放,為了省錢,父親不來,讓母親帶小弟來,結訓前,連上選我當結訓會餐代表,與行政院長孫運璿共進午餐,事前寫信告訴已是公務員的父親,他回信多加鼓勵。大四預備軍官放榜時,回家跟他說,他還是笑笑,沒多說話,就當是家裡出了第二位軍官,父親話真是不多,很多感受都放在心裡吧。
1988年碩士畢業入伍,那天周六,父親從桃園下班到家,已經過下午1時,父子未能告別,一個星期後放假回家,他關心我是否習慣部隊生活,我說政戰學校入伍,比成功嶺要輕鬆太多了。分發海軍後,從左營接到總部命令調政戰部,父親納悶我一個小少尉到總部能幹什麼?但我想他是高興的。
那個世代男人 堅毅不拔
父親離世近30年,與他同時代的人很快地凋零了,父親前半生都在戰爭度過,金馬外島沒少去,那個世代的男人,真是堅毅不拔,忍受內心孤獨,孤單一人,在陌生小島活了下來,有了家庭,但是老家的兄弟姊妹也沒有忘了他,1989年父親一退休,馬上返鄉探親,當時我剛去海總,男生未當完兵不能出境,不能陪父親去,是母親陪著父親回到老家。
我們這個世代還能記得那個歷經戰爭苦難的一代人,但是以後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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