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阿姆斯特丹 朝聖梵谷畫作
與很多熱愛梵谷藝術的人一樣,凝視梵谷的畫作,如同在某個平行空間,與他對話,那種很難用言語描摹的情愫,只有站在他的畫前才能釋放出來。於是我有了一個小目標:旅行到任何地方,凡有梵谷畫作的博物館都要去欣賞。
今年假期直奔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那裡大概有200幅油畫、500幅素描,以及850封梵谷與弟弟往來的書信手稿。
在初秋小雨淅瀝的早晨,懷著朝聖的心來到梵谷博物館。博物館本身就是件藝術品,由荷蘭建築師李特維德設計。梵谷的侄子文森特(提奧的兒子,與梵谷同名,以下均稱小文森特)也參與設計。1999年加蓋由日本建築師黑川紀章設計的新側翼,它美觀、大器,一如梵谷的畫風。主館展廳有三層,基本是按畫家生平,自孩提時代到從荷蘭到法國的歲月,直至去世的編年史進行排列。
美學非仕紳專利
「吃馬鈴薯的人」,是博物館的重要展品之一,不是掛在牆上,而是在玻璃罩子裡,擺在展廳中央。看著看著,彷彿走進畫中。
在19世紀末的巴黎,印象派畫家大多畫的是中產階級以上的人物,雷諾瓦在看歌劇,德加在跳芭蕾;而梵谷在進行一場美學創新:美跟任何人都有關係,不是仕紳淑女的專利,在土地上勞作的農民也是一種美;圍著餐桌而坐的五個農民,梵谷都曾畫過。
「吃馬鈴薯的人」獨特之處,是它的中央是一個背對著觀眾的女人,把畫作分成兩個部分:左邊的婦人一邊切著馬鈴薯,眼睛望向先生,似乎在問,「這些夠吃嗎?」右邊的農婦下垂厚重眼瞼,布滿皺紋、凹凸不平的臉和手,彰顯在土地上勞作者的力量。梵谷給提奧寫道:「我想表達的是,藉著一個油燈的光線吃馬鈴薯的人,用他們同一雙在土地上勞作的手,從盤子裡抓馬鈴薯—他們誠實地自食其力」。
畫中唯一的光亮是桌上懸掛的一盞燈,灰暗的色調給人沉悶、壓抑的感覺,構圖簡潔,背景色稀薄淺淡,襯托出前景人物的形象。梵谷自稱這幅畫是「表現主義的誕生」,他把畫寄到巴黎展出,數月後,巴黎傳來消息說色彩過於灰暗,人物結構也有幾處錯誤,不予展出。他除了在信中為自己辯解一番外,能做的就是繼續繪畫。
梵谷的畫亮起來
1886年,梵谷應提奧的邀約來到世界藝術之都巴黎。他看到提奧工作的藝術行裡展出的印象派作品,震驚異常,它們打破了歐洲幾個世紀以來沉悶、晦澀的畫風,充滿了陽光、空氣和大自然的生命律動。
梵谷結識了當時巴黎一眾後印象派畫家:德加、莫內、馬奈、高更。修拉的畫同樣震驚梵谷,風景畫上的人物是用無數色彩刻度點畫出;草地、河流、小船和樹林,都是點點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顆粒。
比起高更,修拉敢用更明亮的色調,梵谷從修拉的畫學到點彩法和抽象技法,無論是「唐基老爹肖像」,還是模仿歌川廣重的「梅樹開花」, 梵谷的畫亮起來了。
兩年後,他厭倦了大都市的喧囂,一個人背著簡單的行李,來到陽光亮麗的法國南方小鎮亞爾。亞爾在南法的隆河流域,陽光明媚、麥浪翻飛的金黃、近乎透明的天空、還有夜晚星空的醉人,新的靈感讓梵谷畫出亮麗的風景畫。
他邀請法國一眾畫家朋友來亞爾共同創作,建立如巴黎巴比松畫派那樣的「南方畫院」。畫家高更接受了他的邀約,這個消息讓他狂喜,他要畫出最美的向日葵來裝飾高更的房間。於是,讓後世矚目和熱愛的六幅「向日葵」誕生了。其他五幅在不同的藝術館,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裡的一幅也在展廳的中央,它就是「十五朵向日葵」。
命運圍繞向日葵
參觀的人自覺地排隊走近向日葵,粗厚有力的筆觸,刻畫出向日葵壯碩的枝葉,單純奔放的顏色,表現出向日葵旺盛的生命力。站在畫前,那動人的金黃讓我感到法國南部陽光的熱、似乎能嗅到一絲絲辛烈的氣息。梵谷的性情與命運都與向日葵相纏繞,他對友情、對愛情都如同他畫的向日葵一般,赤誠而熱烈,如同後來高更所說,「哪怕他就是躲在那些向日葵的背後,我們依然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
梵谷自殺的消息傳到大溪地,高更要畫向日葵紀念好友。那裡沒有向日葵,高更請朋友寄來種子,種在花園裡,在離開大溪地之前,畫下「扶手椅上的向日葵」。自此,向日葵成了許多畫家青睞的主題。然而,梵谷的向日葵,只能被模仿,至今無人能超越。
然而,高更的到來並不像想像般美好,高更和梵谷共住黃房子期間,兩人同研畫藝。高更個性外向,自負而專橫,善於縱橫議論,對梵谷感性的藝術觀常加挖苦,兩人僅同住62天就發生「割耳事件」。
1889年5月,梵谷住進了聖瑞米療養院,房間非常小,他與外界的聯繫只是一扇窗。大部分時間,梵谷是通過病房那扇窗對位取景創作的,然而他心中仍然在追光。幾個月後秋天,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一位農民正在田間收割麥子。那是一個陽光充足的午後,藍色山丘綿延,金黃麥浪翻湧,唯一的收割者在勞作,占據超過畫面一半的金黃麥田把他顯得更加渺小,太陽在最上面與廣袤的麥田呼應著,有種悽楚的美。誰能想像出這麼美的藝術,是極致的孤獨、生命中血淋淋的代價換來的。
流星隕落 精彩繼續
三樓最後的展廳,是梵谷離世前最後的畫作。經朋友介紹,梵谷來到巴黎北郊的小鎮奧維爾,因為那裡有一位醫師嘉舍能夠醫治梵谷,他也很懂畫,是巴黎很多名畫家的朋友。然而梵谷在這裡住了75天後就離世了。梵谷在這裡一共畫了70幅油畫,其中舉世注目的一幅就在眼前:「麥田群鴉」。
這幅作品是極為著名的的畫作,也是最能引發觀賞者猜測的一幅。長長的畫布上,被風吹倒的麥田占據一半的面積,烏雲密布的天空呈現出由淺至深的藍色,與麥田的黃色對比鮮明。畫面上只流動著色彩和韻律,充滿壓抑和不安。梵谷運用大量的短線條,泥土、小路和野草幾乎被簡化到只剩筆觸。似乎它有強大的力量,把我吸進畫中,四散而飛的黑烏鴉撲向我,空氣凝固了。此刻我似乎感受到梵谷心裡的抑鬱、焦慮、抵抗。
梵谷在給提奧的信裡說:「在動盪的天空下是一片麥田,我在畫裡要強調悲傷感和極致的孤獨感。」一周後,1890年7月27日,梵谷在這片麥田裡對自己開了槍。「麥田群鴉」無疑是他留給最親愛的弟弟提奧,和這個涼薄世界的訣別書。
盛開杏花 家族精神象徵
三層樓的展廳都看完了,可是沒看到那幅梵谷家族永遠不會出售的鎮宅之寶「盛開的杏花」。問了工作人員,才知道它在地下一層的展廳,那裡展出的是梵谷家族的歷史和後代,有照片、畫作、文獻、梵谷和提奧的信件和私人用品。
「盛開的杏花」非常顯眼地掛在展廳大門旁的牆上,大朵的杏花綻放在蔚藍的天空裡,這是梵谷家族唯一不出售的畫。當提奧告訴哥哥他有了個小兒子,並且會以梵谷的名字「文森特」為新生兒命名,希望他能像伯父一樣堅定和勇敢。梵谷非常高興,畫了一幅他最喜歡的畫送給提奧夫婦。春天的生機盎揚、侄子出生的喜悅溢滿而出,這幅畫作為梵谷家族精神象徵,掛在每一代梵谷家新生兒的床頭,靜靜地守候著這個家族的故事。
然而五個月後,梵谷辭世了,隨後幾個月,提奧也被身體和精神疾病擊垮,在哥哥去世半年後隨之而去,才剛滿34歲。
如今我們得以在這樣的博物館盡情欣賞偉大的藝術,要感謝提奧,他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藝術天使投資人,有誰會供養一位成年畫家哥哥長達十年之久,而且是一幅畫也賣不出去的落魄畫家?
弟媳成最大推手
兩個偉大的男人背後,更有一個偉大而堅毅的女人,那就是提奧的遺孀瓊安娜.梵谷.邦格。提奧死後,給她留下襁褓中的兒子、幾件家具和一屋子無人問津的梵谷作品。她帶著這些「遺產」返回阿姆斯特丹附近的比瑟姆。
在讀完上千封梵谷寫給弟弟的信之後,瓊安娜堅信梵谷是超越時代、流星式的天才,而天才不應該這樣湮滅;讓世人認識梵谷,成了瓊安娜畢生的事業。1900年,她組織了20次小型畫展,瓊安娜的努力得到愈來愈大的迴響。
終於在1905年,荷蘭國家博物館舉辦一次梵谷畫展。她整理了梵谷的全部畫作和書信,1914年,瓊安娜主編的三卷「寫給弟弟的信」的德語和荷蘭語版首次發行,人們讀到畫家對藝術的信仰和獨到見解。終於,人們認識了一個天才,世界看到了他的畫。
瓊安娜獨自養育那個承襲了伯父名字的小文森特,小文森特如同父母期許的那樣,秉承著伯父的勇氣和決心,在他83歲時,梵谷博物館在阿姆斯特丹開幕。時任荷蘭女王朱麗安娜主持剪綵儀式。梵谷大部分畫作被永久借給梵谷博物館,對公眾開放。去世83年後,梵谷終於有了永久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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