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遊葡萄牙 追尋海上帝國足跡

多年前初訪舊金山，午後慕名奔赴一家糕餅店，豈料葡式蛋塔早已售罄，僅剩下三顆為店主私用。經我們軟磨硬泡，終於得嚐一口。自此，我將焦糖餘香鎖進記憶匣中。今夏來到里斯本，赫然發現熱羅尼莫斯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ónimos）竟是葡式蛋塔的發源地，那段舊日時光與香甜的餘韻，再度在舌尖上交會。

這座修道院不僅與蛋塔淵源深厚，更是葡萄牙昔日帝國的象徵建築。旅程始於塔霍河口，一塔、一碑、一修道院，沿河鋪展，如帝國夢的石上遺跡。

貝倫塔 航海帝國象徵

一塔指的是貝倫塔，提起「塔」，腦中浮現的多是紅白相間，挺拔圓柱的燈塔形象；而眼前矗立河邊的方形石塔，不像燈塔，倒似碉堡，只是更顯雅致。此塔建於16世紀初，始為防禦要塞，後來演變為海關、燈塔與監獄，今則成為航海帝國的象徵。

原本溫潤金黃的石灰岩，經歲月漂洗後泛著灰白，整體呈L形，類似帆船，分為兩部分：前方為六角形棱堡，昔為砲台，今則空無一物；後方為五層高的正方塔樓。

塔樓外牆布滿曼努埃爾式雕飾──繩結、渾天儀、十字架勳章等。塔頂四隅設有瞭望用裝飾性崗亭，亭頂石雕十字架彰顯宗教與航海使命；下層堡壘石牆粗獷，砲窗林立；露台上的防禦性小塔樓也是頂飾石雕十字架，卻不及崗亭高聳華麗。

西牆上著名的犀牛像尤為引人注目。這頭來自印度的犀牛，乃自羅馬帝國以來，首隻登陸歐洲的異域珍獸。這隻見證過地理大發現的犀牛，如今凝固石牆，空守著昔日的榮光與滄桑。

如今河上早無戰艦商船，岸邊不再有送別迎歸的熙攘人群，取而代之的是觀光船與絡繹不絕的遊客。

石船紀念碑 發現新大陸

沿河而行，視線旋即被另一艘 「石船」吸引──發現者紀念碑如帆船般指向大西洋，彷彿遠眺未竟之夢；船尾如利劍插地，似欲刺破歷史沉寂。石船上人物群像迎風而立，似仍欲破浪遠航。

船首為恩里克王子，他是歐洲地理大發現的先驅。紀念碑於1960年以混凝土重建，紀念其逝世500周年。其東西兩側各雕有16位航海時代的航海家、導航員、傳教士等葡萄牙名人。

一群小學生圍坐碑前廣場，老師指點開啟印度航線的達伽馬，與首位環航地球的麥哲倫，既是追溯歷史，亦是仰望未來。地面以石磚馬賽克拼成波浪圖案，中央為巨型羅盤，標示著葡萄牙海上版圖與發現時間，無言地訴說著昔日榮光。

時代巨浪雖已淘盡海上開路英雄，帝國最後一縷榮光，卻靜藏在碑後的熱羅尼莫斯修道院中。金色石灰岩砌成的修道院，始建於西元1501年，歷時近百年方才完工，以紀念航海家達伽馬首航印度，後演變為海員出海前的祈禱之所。

修道院一字排開，氣勢恢宏，是曼努埃爾式建築典範。西為修道院，東為教堂，兩大主體涇渭分明。教堂南門為華麗雙扇，雕飾繁複。最上層十字架下是手持盾牌的曼努埃爾一世，象徵王權神授；中央壁龕內是祈求航海平安的聖母與聖嬰像；兩側柱上雕有聖徒、天使和航海符號（如繩索、錨、海藻），華麗非凡。

教堂內為寬闊單廳，六根雕飾華美的八角立柱支撐穹頂，交錯的弧形石肋構成八邊或四邊幾何圖形，宛如天空之網，網住了那些輝煌歲月。肋條交會處的渾天儀與基督騎士團十字圖案分外醒目。

彩繪玻璃窗引入斜光，光影映照穹頂，澎湃著遠航的豪情壯志。達伽馬與卡蒙斯的石棺置於廳首，為這座「石雕史詩」畫下句點。

步出教堂，正驚嘆昔日帝國財力之雄厚，導遊遞上一盒剛出爐的葡式蛋塔。焦黃酥脆與舊金山版本的鮮黃軟糯截然不同，原來當時修道院中衣物上漿需用大量蛋白，剩餘蛋黃由修女巧手化為甜點，最終成就享譽世界的葡式蛋塔。經時間烘焙的這一口蛋塔，帶著歷史的餘香，遠非回憶中的所能比擬。

辛特拉宮 風格混搭不亂

離開里斯本，轉駛辛特拉，陽光與浪花漸遠，山林與濕霧漸近。此地濱臨大西洋，素有「霧鎮」之稱。遠山雲霧繚繞，濕潤朦朧，心緒亦隨之飄浮，勾起雨中探訪新天鵝堡的回憶：雲端孤堡，淒迷絕美，恍若夢境。

車抵辛特拉，甫下車即被兩座高聳的白色錐形煙囪吸引，彷彿異物突兀於天際，竟屬一棟外觀平實、白牆紅瓦的大宅──辛特拉宮。遠不如對街五彩繽紛、形如童話城堡的民宅搶眼，更與新天鵝堡的仙氣天差地遠。

此宮原為摩爾人的軍事要塞與行政中心，後經基督教收復，成為歷代葡王的夏宮。15世紀，曼努埃爾一世大肆整修，融入摩爾式花窗、哥德式尖拱與曼努埃爾式繩索雕飾，乃至文藝復興理性幾何。風格混搭而不雜亂，奇異卻不失和諧，如大航海時代之建築縮影。宮中三廳——喜鵲廳、天鵝廳、徽章廳，宛如一部寓言，始於宮闈流言，歷經政治聯姻，終至王權極盛。

喜鵲廳為王室議事與貴族社交之所。廳不寬敞，光線幽微，半截牆壁鋪以藍白釉彩瓷磚，菱格與圓心花飾圖案交織，深紅、赭黃與墨綠色調沉穩，散發一股舊日王朝的內斂氣息。

最引人注目者，當為天花板上的136隻木雕喜鵲，黑白金三色交錯，各自棲於對稱木格中，有些擁擠，有些聒噪。傳說國王若昂一世在花園裡遭年輕宮女偷吻，王后菲利帕聞之不悅，宮中流言四起。國王遂命人在廳中繪製與宮女人數相當的喜鵲，每隻鳥嘴銜著一條寫有「出於善意」（Por Bem）的緞帶，爪下壓著一朵象徵王后英國血統的紅玫瑰。此舉既警告宮女慎言，亦是對王后的一種幽默回應。

華人常以喜鵲為吉祥象徵，未料在西方卻寓意多嘴多舌；更妙的是，其中竟有一隻是閉嘴的，有人說那是國王的自嘲：「總得有一隻是沉默的」，亦有人認為那是暗示王后的無聲勝有聲。我仰首細尋未果，卻在格與格間讀出迴旋不已的警語與暗示。

天鵝廳 國王接見貴賓

穿過拱門即至天鵝廳。若喜鵲廳為後宮傳言的化身，那麼天鵝廳則轉而書寫王權的盟誓與榮光。長方形的廳堂高敞明亮，昔為國王接見外國使節與舉行慶典之所。兩側尖拱門窗雕飾有航海繩結，乃典型的曼努埃爾式風格；牆上藍白與綠白幾何瓷磚透著濃郁的伊斯蘭氣息。

天花板上嵌飾有27塊八角木鑲板，彩繪鍍金頸鍊白天鵝。環形排列，在燭光映照下狀如懸浮，象徵王室永恆。此廳作為曼努埃爾一世與西班牙瑪麗亞公主聯姻的賀禮，天鵝寓意貞潔與高貴。27不僅為國王加冕歲數，亦為三的立方，象徵聖父、聖子、聖靈之神聖；天鵝三隻一排共九排，三與九皆意味圓滿。

然對講究成雙成對的華人而言，單數天鵝，姿態各異，方向不一，囿於框架，插翅難飛，彼此永不相會，亦永難成雙。政治聯姻如同漢唐和親，未必皆能美滿。

再往內行，是宮中最後完工的徽章廳。金碧輝煌的八角穹頂上，以國王徽章為中心，輻射而出，象徵君權神授。第二圈為六皇子二親王徽章，表血統延續。第三圈為八白鹿，有的奔跑，有的低頭，有的回首，似寓意八方來朝。最外圈為72貴族家徽，整齊排列於金橡木格中，顯示王權與貴族聯盟之穩固。

數字寓意 跨文化交會

八角穹頂，八位王族，八隻白鹿，72家徽（八乘九），皆以數字「八」為核心旋轉。原來八在基督信仰中象徵復活與永恆，也代表「八福」與羅盤八個方向，這些設計，不僅是數學與宗教的遊戲，更是權力的符碼。對華人而言八諧音「發」，象徵富貴和繁榮。想不到這種跨文化的數字寓意，亦在此交會。

此廳修建於葡萄牙橫跨三洲五洋海權鼎盛之際，兼具議事與外交功能，是王國秩序之縮影，更是帝國榮光的寫照。

離宮時天色已暗，對面山頭上的摩爾人城堡於雲霧中蜿蜒如蛇，始終忠守故土。歷史波浪早已平息，未來既如三廳中的數字密碼，撲朔迷離，又如霧中金門大橋，唯有那口尚有餘溫的蛋塔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