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松影(二)
他們長高,唇上長出淡黃色的絨毛,聲音變得粗獷與含混不清。以吹口哨來取代說話,以打架和曠課來表達不滿。他們淋雨、跳窗戶、去水庫裡游泳。
女生不再瘋鬧和大笑,不再跳橡皮筋或踢毽子。她們變得文靜、瘋狂,故作哀怨之態。雨中讀詩、大聲唱歌,眼神快樂又迷離。她們減肥,只吃黃瓜和蘋果,餓得沒力氣說話,只能在日記裡自言自語。帶鎖的日記本開始走俏。米亞書包裡也藏著一本,夾著銀杏葉、風乾的雛菊、三葉草,還有明星大頭貼。
有一天晚上,米亞已躺在「竹筏」上,正要順流而下。耳畔傳來男聲,喊著一女生的名字,聲音不高也不低。靜寂的夜將那個名字抽離出來,成倍放大。忽然,喊叫聲消失,被風聲和樹枝搖晃聲取代,但所有耳朵依然高高豎起。男生在喊誰?袖袖,還是秀秀?難道就是那個秀秀,于鷚的好朋友?米亞的腦海裡閃現出秀秀的模樣,瘦瘦小小的臉,眼睛很大、很亮。校服裡面穿飄帶領的白襯衫,頭戴藍色蝴蝶結髮卡,隨著身體走動,兩側翅膀一顫一顫的。
米亞開始想像月下松影裡,秀秀和于鷚身邊各伴有一個青春俊美的男孩。他們的身影與樹影疊在一起,說著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悄悄話。如果有,她很想搞清楚于鷚身邊的男生會是誰?這個校園裡,誰會是那個幸運兒。至於秀秀,米亞尚沒有精力去關注。
一天黃昏,米亞出校門,走到水泥橋那裡。像往常那樣,一群小混混倚靠在水泥欄杆上,對著過路的女生吹口哨、大聲尖叫。米亞小跑著快速通過那裡,她可不想與這些人有什麼瓜葛。他們都是被這個學校開除的,或因考試作弊,或因課堂上與老師大打出手。「秀秀」這個名字忽然從一個「黃毛」的嘴裡吐出來,飽含著某種奇怪的柔情。米亞大吃一驚。這個人怎麼會認識秀秀?她想起深夜裡的叫嚷聲,心底升起一絲憂心。
這些被開除的人屬於另一世界,與秀秀、于鷚、春敏和她不在一個世界。這兩個世界只會在校門口短暫相交,之後便分道揚鑣。學校是庇護所,而他們已被這個庇護所驅逐出境,成了社會上的混子。如果他們再這麼混下去,遲早是要進局子的。儘管有幾個人看上去儀表堂堂,那只是外表而已。
米亞回頭望一眼說話的「黃毛」,那是所有人中最瘦弱、最靦腆的一個,他把秀秀的名字掛在嘴上又是怎麼回事?
幾天後,廣播站的靡靡之音再次讓米亞丟下作業,走出校園。過水泥橋,她往野地和山坡方向走去。那是早春,老樹長出新葉,河水泛著白色泡沫,沿途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一天比一天密集。沒想到圍牆外面有那麼多人,那些人也來到這些開花、長葉,能聽到水聲的地方。顯然,他們在約會。當一男一女,一前一後低頭走著,充滿默契地往一個更僻靜的地方走去,那就是所謂的「早戀」。
米亞默默跟在後頭,好奇他們會說什麼,但她一次也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可能,在那個世界裡,說話不是必須的,沉默更顯意味深長。越是如此,米亞越是好奇。她走到樹、河流、灌木叢的身邊,又默默折返。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她很不甘心。
那天黃昏,于鷚也出現在山坡上。米亞驚得忘了隱身。很久以後,米亞還能回想于鷚面對山林時,雙唇微啟,嘴角蕩漾開去的笑意,宛如微風拂過波光粼粼的湖面。
早在幾個月前,她、于鷚、秀秀,已在春敏家見過一次。後來,春敏告訴她,于鷚對她印象不錯,說她很有想法。米亞搞不明白,那天見面時,她都緊張得說不出話。次日校門口碰到,于鷚忽然邀請她給廣播站寫稿,說在春敏那裡讀過她的文章,很有才情。她紅了臉,好像幹壞事被人當場抓住把柄。她可不想寫那種稿子,更不會寫完亂投到廣播站,授人以柄。一次,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說漏了嘴──早戀的好處不能說一個也無,至少寫作文順暢多了。全班哄堂大笑。米亞暗下決心,再也不寫那種「淒淒慘慘戚戚」的小作文。
春天了,「黃毛」還等在橋邊,每天黃昏都在,垂著腿蕩來蕩去,將瓜子殼「呸呸」吐到河水裡。「秀秀」兩字仍被他掛在嘴邊,這已經人盡皆知了。
那天,山坡上,于鷚低著頭,從油庫頂上一陣風似地俯衝下來。米亞被這張臉嚇了嚇。原本白皙發亮的臉龐籠了一層暗影。秀秀這個名字,最終沒有吐出口,有些事情還是別打聽的好。(二)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