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在日落時分(一)
謝爾蓋‧康斯坦丁諾維奇穿著黑色高領長袖練習服、黑色舞鞋,走進他的「課室」,「康斯坦丁舞蹈學校」的練舞場。三面牆壁鋪滿了鏡子,兩面牆壁前設立了標準橫桿。一切簡潔而明確,不容置疑與退縮。
早春天氣,藍天白雲之下,校門口鬱金香怒放,課室門外的花壇奼紫嫣紅。謝爾蓋連掃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從自己的臥室,直接走進練舞場,開始了他一天的生活。此時是清晨六點鐘,距離上課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指壓醫生醫術高明,左肩的劇烈疼痛有所緩解。在做了暖身運動之後,謝爾蓋打開音響開始跳舞。一隻蒼鷹在高空旋轉、飛翔、撲擊,謝爾蓋犀利的目光挑剔地瞥見自己在鏡子裡的映像,皺起了眉頭,左肩仍然不夠自然、不夠有力、不夠強健。
他停了下來,關閉音響,走進廚房。一杯黑咖啡、一只牛角麵包、兩片芹菜葉,那是一位芭蕾演員慣常的早餐。謝爾蓋不是普通的芭蕾舞者,他是十三歲登台的獨舞演員,聖彼得堡芭蕾舞團首席舞蹈家,聲名赫赫。一場車禍,「只不過」毀了他的左肩,卻毀了他的事業、他的婚姻。
哥哥阿納托利在美國東岸有一個貿易公司,當謝爾蓋向舞團請辭,表示要到美國依親的時候,舞團上層馬上和顏悅色地答應了,祝福他一路平安,祝福他在大洋彼岸好好地恢復健康……沒有詢問歸期,完全沒有。那個時候,他剛剛三十歲,一位職業舞蹈家爐火純青的年齡。
阿納托利動作快,迅速地買下這個地方,改建成居家、教課兩相宜的處所。從此,他在這裡培養美國的少年舞者,同時,治療自己那抬不起來的左肩。五年下來,疼痛緩慢地減輕,肩肘也一點一點地有了進步,朝著完全恢復正常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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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孩子們陸陸續續走進了練舞場,席地而坐,正在換鞋,聽得到輕輕說話的聲音、儲物櫃輕輕開闔的聲音,穿上舞鞋的腳踩在地板上的細微響動。謝爾蓋很滿意。他給孩子們的第一課便是「優雅」,不可大聲喧嘩、不可粗手笨腳。優雅的體態、優雅的談吐、優雅的表情需要時間才能養成。但是,「優雅」乃芭蕾必須。想成為芭蕾舞者,便要從「優雅」做起。
朱黛西是一位甜美的十歲女孩,她總是最早抵達。別的孩子還在開啟儲物櫃,把外衣、書包塞進去,把舞鞋取出來,她已經在橫桿邊暖身了。謝爾蓋凝視著這個孩子,滿心愛憐。她很好,但她過於單薄。芭蕾是辛苦的活計,需要強健的體魄、結實的肌肉,才能經得起數十年如一日的折磨。
練習開始了,隨著音樂、隨著謝爾蓋的指令,男女孩子們分別在練習場兩邊的橫桿邊,開始基本動作的練習,然後,開始跳舞。整排女孩在旋轉中跳躍,謝爾蓋不斷看到黛西在隊列之外的手肘、膝蓋、腳尖,很明顯,她跟不上整體的速度。
兩個小時之後,下課了。黛西的母親,朱太太站在幾位家長中間,正在等待自己的女兒穿好外衣、背起書包,同自己一道回家。周六,一家三口的任何活動都要等女兒下課之後才會開始,雷打不動,已經兩年了。
「朱太太,您可不可以來我的辦公室一下?幾分鐘而已,如果您的行程允許的話……」謝爾蓋用最為優雅的英文輕聲邀約。朱太太微笑點頭,帶著女兒,跟著謝爾蓋來到他的辦公室。
小小的空間,一張小書桌和一個檔案櫃縮在角落裡,房間中央茶几邊四張小小的皮沙發,那種強迫人筆直坐好的小沙發。三面牆上各有一幅大照片,是舞蹈中的謝爾蓋的大照片,黛西喜歡這些照片,百看不厭。
「黛西非常優秀、非常刻苦,但是,她天生有些單薄……」謝爾蓋開門見山。朱太太微笑點頭:「您說的對。我們送孩子來學芭蕾,也是希望這樣的訓練能夠改變孩子的體質。但是,兩年了,沒有什麼明顯的進步……」
黛西小聲跟母親說:「我喜歡音樂、喜歡跳舞,也喜歡謝爾蓋老師……」三個人相視微笑。
「也許,佛朗明哥舞可以幫到黛西……」謝爾蓋站起身來,從書桌上拿了一張名片,以及一個鞋盒,又走了回來。
母女兩人站起身來。謝爾蓋遞給朱太太一張名片:「這位舞蹈家的舞技出神入化,教授西班牙舞多年,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老師。黛西會喜歡她。」他彎身看著黛西,很莊重地跟她說:「你已經得到嚴格的芭蕾訓練,對於學習佛朗明哥舞大有益處……」然後,他打開鞋盒,裡面是一雙紅色半高跟皮舞鞋,腳背上繫帶的那一種,正是黛西的舞鞋尺寸。
黛西捧著鞋盒,滿臉驚喜。她忽然彎下身去,蹲下來,用小拳頭敲擊地板,敲出佛朗明哥舞的節拍。
謝爾蓋大為興奮,也蹲下身去,同黛西一道敲擊地板,然後跳起身來,擁住黛西:「你一定會有一個最亮麗的開始……」母女兩人熱切地表達了他們的謝意,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她們走了。謝爾蓋收拾起腳上的芭蕾舞鞋,穿著一雙黑色的佛朗明哥舞鞋走進練舞場。打開音響,敲了一下鞋跟,打了一個響指,雙手高舉,隨著佛朗明哥音樂,盡興地舞動起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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