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卡丹心（二）

2

這個看似和諧的家庭結構裡，唯一的，也是越來越明顯的變數，是他們十三歲的兒子Jason。這孩子兩歲的時候被姥姥帶回中國去了一年，中文說得很有梁山好漢的味道。但三歲半回到美國後上了幼兒園，漸漸地就把「林沖」、「魯智深」忘了，帶著新澤西少年特有的那種滿不在乎腔調的英文，不時對著爸媽來一句「who cares」；偶爾冒出幾個中文，和他性格一樣，頑固地保留著一股子水泊梁山的反骨。

孩子小時候，鄭景仁和王寧梅只覺得好玩。孩子漸漸長大，在Jason的教育問題上，兩人的分歧日益尖銳。

鄭景仁的態度很堅決：「根！根不能斷！中文必須學好！將來回國發展，這才是最大的本錢！」於是，每個周六早晨，他雷打不動地把Jason塞進那輛他一邊罵著「不如比亞迪」一邊開著的特斯拉裡，送去中文學校。

王寧梅則抱著截然不同的見解：「孩子既然在美國長大，將來就是要融入這個主流社會的！天天琢磨著回國，你當初幹麼來呀，這不是他的路！」她說話時，語速快而清晰。「你讓他學中文沒問題，但別總把『回國發展』掛嘴邊。再說了，你真打算回去嗎？」她給Jason報了鋼琴課、游泳課，鼓勵他參加學校的機器人俱樂部。「在美國，就得按美國的路子來，多參與、多社交，將來才能站得住腳。」

於是，家裡的餐桌，常常變成沒有硝煙的戰場。

「杰森！」鄭景仁會突然放下筷子，指著電視裡播放的美國新聞，「你看！又槍擊！這國家完了！還是國內安全！」

Jason嘴裡塞了一塊牛肉，含糊不清地嘟囔：「But Dad, you said the cameras everywhere back there are kinda creepy too……」

「什麼『克瑞痞』？！說中國話！跟你說多少次了，國內那是為了大家好！」鄭景仁的聲音陡然拔高。

王寧梅立刻皺起眉頭：「行了、行了，你天天說美國不好，那你回去啊！別在這兒一邊享受著美國的房子、車子、乾淨空氣，一邊罵罵咧咧。你那綠卡，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吧？多少人跟你似的，拿著綠卡不換公民，就為了國內那點退休金，還能免點這邊的稅，兩頭的好處都想占著，切！」

「那你回國去啊！」這句話像一把錐子，精準地扎在鄭景仁心上最敏感的地方。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那我還不是為了我們這個家？」他憤憤地夾起一塊牛肉，狠狠咬下去，彷彿那是「美帝國主義」的象徵。

家裡的空氣，就像新澤西變幻莫測的天氣。Jason夾在中間，看著爭吵的父母，誇張地搖了搖頭，覺得他們比漫威電影裡的反派還要難以理解。

3

鄭景仁「指點江山」的生涯，在那個名為「北美華人精英交流群」的微信群裡，達到了某種虛幻的高潮。某天，華爾街資深顧問，歸來看祖國的張大師，拋出了國內某二線城市房地產「價值窪地」的宏論。鄭景仁捧著手機，只覺得胸口發熱，眼前彷彿鋪開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回國「抄底」之路。

「寧梅、寧梅！」他衝進廚房，臉頰泛紅，「機會來了！張大師說了，現在回國，抄底房地產！兩年翻一番！為了Jason上大學，為了咱們老了能風風光光回國！」

王寧梅抬起頭，臉上沾著一點麵粉。她看著丈夫亢奮的樣子，眼神裡充滿了疑慮：「景仁，你清醒一點。你微信群裡那些『大師』，有幾個是真懂的？別忘了上次那個推薦P2P的，差點讓你血本無歸。國內那水深著呢，你這在美國待久了，腦子都變簡單了，回去不被人坑死才怪。」

鄭景仁不氣餒，隔三差五地給寧梅UPA：「欸，你聽說了嗎？那個上海的老李，去年回去了，在郊區買了兩套，現在賣了，賺了五百萬！」要不就是：「我們同事老辛，他老婆，也青島的，就上個月，在青島買了海景房，現在出租，擠破頭……」

王寧梅在鄭景仁三番五次的洗腦轟炸後，抵不住「回國賺大錢」誘惑，加上丈夫信誓旦旦的保證，她終於鬆了口，只是反覆叮囑：「你自己看準了，賠了可別回來跟我哭。」

於是，鄭景仁揣著家裡的積蓄和虔誠的信仰，登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

然而現實是冰冷的。他拜訪了幾個樓盤，看到的不是火爆場面，而是門可羅雀和銷售員躲閃的眼神。市場冷清、政策收緊，那些「高回報」項目要嘛是空中樓閣，要嘛是合同陷阱。他聯繫的「鐵哥們」，要嘛自顧不暇，要嘛對他這個「美籍華人」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