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林的網戀（下）

直到大學一年級，在電影課上，老師播放了巴德‧鮑威爾的唱片。那旋律一下子擊中了我，充滿我的大腦，我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這種音樂。

噢，柚子。大鬍子望著丹林，微笑著輕喚。

丹林說話時，他都是這副含情脈脈的樣子，還不時來一聲「柚子」，讓我感到肉麻。「柚子」成了丹林的暱稱，也許在彼得眼裡，柚子才是真實的存在。

彼得把貓籠裡的黑貓抱到懷裡，向我示範如何為貓餵藥。他用食指和拇指擠壓貓腮幫，貓就張開了小嘴。他嫻熟地扔進一粒藥片，快速送進一勺子水，然後放開食指和拇指。貓嘴合併，藥片隨水滑入貓喉。丹林溫柔地看著大鬍子的一舉一動。

我接過貓，試著用食指和拇指輕擠貓腮幫，可貓不張嘴。我再用勁擠壓，黑貓怒目圓睜，凶猛大叫一聲，露出尖利的牙，竄出我的懷抱。我喊老公來幫忙，彼得又教老公怎麼做。

彼得的大鬍子遮住下巴和脖子，我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鬍子拉碴的樣子讓他看起來人到中年，可他說話的神情和靈活轉動的眼珠，讓他看起來像個小夥子。

我把丹林帶到廚房，泡了兩杯紅茶，遞給她一杯。你的大鬍子多大了？

二十九歲。

什麼！一口茶嗆得我說不出話。你這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竟然玩起了姊弟戀！

丹林笑著臉紅了。

我們每天打電話，如果連續幾天彼得沒來電話，我就胡思亂想，擔心他生活上或工作上遇到什麼麻煩。你知道嗎，我又開始牽掛一個人。

我暫且不去想年齡的事。

我和大鬍子第一次見面，約好在咖啡店，約好同穿黑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一走進咖啡店，我們就認出了彼此，互相指著對方的衣服，笑起來。我們聊得很投機，半小時後我就對他有好感，得知他比我小十三歲。我開玩笑說：太可惜了，如果我年輕十幾歲，我會追你的。我從來不敢這麼大膽直率，因為我知道我們兩人完全不可能，所以格外輕鬆地逗笑。

彼得得知我的心意，更是千方百計地調情、放電。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才依依不捨地分手……

丹林輕聲流利地說著，眼睛、面頰、牙齒、頭髮都閃光，如霧後日出波光粼粼的海水。她和大鬍子初遇的場景在她腦海重溫百遍，也不厭倦。

她愛戀裡陶醉的樣子，讓我羨慕、也有點嫉妒。

看吧，你的網戀比你的初戀更浪漫。我打斷了丹林的美好回憶。

5

大鬍子的黑貓，近看，牠不是全黑，身上有一圈一圈的深棕色條紋。牠無聲無息地在我家房間裡轉悠，在床底下找到一塊安靜黑暗的角落睡覺。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牠伸展懶腰，慢慢地走過來，跳上沙發，舒舒服服地趴在我的腿上，一會兒就瞇起眼，呼嚕呼嚕地打鼾。

第二天下午，黑貓喵喵地叫著，在房間裡煩躁地走來走去，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我心想，牠可能在找大鬍子，也可能在找回家的路。

傍晚丹林就回來了，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天。我打開門，沒看見彼得。你的大鬍子呢？

她癟癟嘴，想哭，又忍住，哽咽著說：他摔下山……

啊？我手按住驚訝張開的嘴。彼得從山坡墜下的畫面出現在我大腦。摔……壞了嗎？

老公也驚慌地走過來，說：那裡的山並不怎麼陡峭呀。

丹林支支吾吾地說：是……我……推的。

啊？這不像你呀！我差點叫起來。你們吵架了？

我們走到東邊的山脊時，我腳步快，走在前面。彼得不經常爬山，走得慢，遠遠落在後面。等我到山頂，看見彼得正和……偶遇的……什麼……女孩……在賽走，屁顛顛地在後面追。到了山頂，還和那女孩擊掌，然後才走過來問我怎麼樣。我一氣之下推了他一把。他失去平衡，摔倒滑下坡……滑了一段距離，撞到一塊大石頭……幸好石頭擋住他……

人沒事吧？

右腿重傷、右手骨折，萬幸的是沒有撞到他的頭……

彼得非要說我是故意的，他不想見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吧？丹林望著我，眼裡含著淚，有恐懼、疑惑和懇求。

我相信你。我用勁點頭。你絕不會故意害人。

當時一股怒火衝上心頭，我不是嫉妒，只是覺得彼得不尊重我。丹林委屈地哽咽。

老公問：傷成那樣，他怎麼下山的？

我打電話給山下管理中心，他們立即派來兩個人，用擔架把彼得抬下山，送到附近醫院。

人沒大事，我鬆了口氣。

丹林頭髮凌亂，嘴唇發白、乾裂，胃氣很重。我估計她一天沒吃飯、沒休息了。我挽留她留下來，為她做一碗牛肉麵。

她搖搖頭，我來接貓……我們回家等他……

她抱著貓走出屋。黑貓黃銅般的眼珠在她的臂彎裡盯著我，我覺得那是大鬍子一雙靈動發亮的眼睛。丹林上車，回頭再看我一眼，咕噥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忽然感覺，四隻眼睛穿過黑夜，齊齊望著我，在埋怨我。如果我沒有告訴丹林網戀、如果我沒有帶她去見美髮師，這個災禍就不會發生。

丹林啟動車，刺眼的頭燈照亮街道。「柚子5」消逝在路的盡頭。風把門前的三葉楊樹吹得沙沙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