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八)
擔憂母親酒醉、被客人纏上,也擔心債主找上門,驚嚇了弟妹,她總是淺眠,即使沒有任何動靜,也是在睡眠中,留待一點點的意識觀察外界。每當阿金對著月娘飲酒,喝到微醺時,醉得能好好品嘗自己的罪時,他會輕輕的、小聲的,哼起悲傷的日文歌。讓流不出來的目屎,隨著歌聲慢慢宣洩。
老了能懂很多事,很多事能突然懂。因為這時才懂,也已經於事無補了。此刻,毫無預兆,他知曉,那些無眠無夢的夜,惜蓮一直聽父親酒後哼歌。自己的悲愁原來會讓子女記得這麼久,以這麼美的方式。
這份溫柔的情感,經過那麼多年,依然完好如初,讓他具體地感受到。
他沒想過,原來有人聆聽過他,即使不理解,也願意相伴。許多事物都是這樣的。
阿金內心激動。同時提醒自己,來日確實無多了。他微笑地環視身邊的兒孫們,然後眼光回到惜蓮身上。
他看著惜蓮,突然想起了過去在相館所見閃光幻覺中的女子影像。他輕度白內障的白翳彷彿被抹去,眼睛像回到過去那樣烏黑。在醉醺凝視中,阿金體悟到,惜蓮不是他當初所見幻影中的少女,月娥也不是。這世間本來就不存在那樣的人。他一輩子追尋的,真的只是幻影,不會有人被他拯救,也不會有人能真正拯救他。
然後,他發現,他早已經被原諒了。在某個不存在的時刻、不存在的世界,被某個人,真正地理解,且原諒了。那些懊悔的、喪失的時間,就這麼還給了他。
那天圍在餐桌旁的照片,他微笑得特別自然,像是特別給予兒孫們的祝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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