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去的房子(中)
依林憐愛地說:「這麼忙,就不要參加樂隊了,這樣你可以多睡一個小時。」兒子說:「媽,不用擔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他給她一個閃亮的微笑,甜到她心裡。
返回家吃早飯,開車去上班。婆婆在後院修剪花草。
上班做實驗,午休時與同事聊聊天,沿著醫院大樓四周的人行道散步。
下班接兒子。晚餐婆婆做好,一葷兩素一湯。
晚飯後送兒子去白老師家學鋼琴。兒子在白老師家彈琴時,她沒有像別的家長那樣,坐在旁邊監工,而是走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鋼琴課結束,回家已經晚上九點多鐘。兒子進自己的房間,他還有許多作業要做。依林想看一會兒電視,聽同事說現在播放的《權利遊戲》很好看。但她不想影響兒子——他會因「媽媽看電視,自己卻要苦讀書」而分心的,她就看了幾篇《文學城》的新聞報導和八卦。
洗漱,準備休息。一天就這樣平安無事地走向落幕。
依林在衛生間刷牙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區號顯示來自中國,但又不是她父母的電話號碼,納悶會是誰的電話呢。她手指向上滑動,接聽了電話。對方男人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急匆匆地問:
你是程方的老婆嗎?
是。你是誰?
你老公正在夏威夷,是嗎?
是啊,他怎麼了?依林的心緊張起來。丈夫喜歡在海裡游泳,他不會出事了吧?
我老婆和你丈夫在夏威夷度蜜月呢!你快管管你丈夫,叫他要我老婆回家。不然我們兩家都毀了……我老婆今天告訴我,她不回來了……
依林驚呆了。她安慰自己這不是真的,是丈夫某個不滿意的病人在惡作劇。她掛斷電話。
那個號碼又連打來三次,依林拒不接聽。潛意識中她知道這事不是假的,十幾年來,沒有陌生的病人給丈夫打過私人電話。她只是氣得一時不知所措,推延面對現實的時間。
從那個號碼傳來了一張照片。藍色的海邊,白色沙灘上,丈夫擁抱著一位戴著大草帽、穿紅花連衣裙的女人。
這確確實實是真的了,再沒有拒絕接受的藉口。
被欺騙的憤怒衝上大腦,依林覺得頭昏目眩,想歇斯底里大叫、摔東西,可又不想讓兒子知道。今年是兒子考藤校關鍵的一年,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對付父母間的矛盾。
依林氣得在臥室團團轉,不知如何發洩怒氣。她要離婚,她要和這個大騙子離婚。
她能做的就是拿出相冊,看到她和這個渣男的合影就剪開,似乎這樣就能剪開和他的牽連。相冊裡的照片,一張張笑臉、一座座城市、一個個季節,從現在洄溯到往昔。
依林大學畢業到湖南省立醫院時,程方已是主治醫生。依林是江蘇人,不喜歡吃辣的食物,可醫院食堂都是辣得張不開嘴的湖南菜。程方時而在宿舍裡,照著菜譜做一些清淡的江蘇菜帶給依林。一次依林感冒發高燒,孤單地躺在床上想家。傍晚時分,程方拎來一保溫杯熱氣騰騰的老鴨湯。依林喝完湯,滿臉濕潤,分不清是熱氣還是熱淚。
他們很快戀愛、結婚,一年後依林隨程方來到美國密蘇里州。程方在聖路易大學醫學院深造;依林在醫學院實驗室找到試驗員工作,一是為了維持生計,二是依林不想再辛苦讀書,「已經讀了十七年的書,讀傷了」。程方醫學院畢業後,在洛城的凱撒醫院找到職位,他們抱著兩歲的女兒來到海風吹拂、棕櫚搖曳的洛杉磯。
依林剪一張,心痛一下。「我們也有美好時光,我們也相愛過。」當剪到他們在聖路易買第一輛汽車,那是一輛只有三千美元的二手紅色尼桑,他倆坐在車蓋上,燦爛地笑著。她心痛得無法繼續剪下去,伏在地板上嗚嗚地哭起來。
胸口疼痛、窒息。她拿起車鑰匙,拉開大門,從這座房子走出去,透透氣。婆婆出來,狐疑地望著她問:「這麼晚了,你還到哪裡去?」老太太主動擔任起監督媳婦的職責。依林沒好氣地說:「你還是好好管管你兒子吧!」摔上門,出去。
啟動車,依林望著黑茫茫的夜,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公園十點關門,酒吧不知何處,父母遙在太平洋彼岸。
她開上二一○高速公路,漫無目的地向西開,想著程方為什麼這樣欺負自己、為什麼這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不想過,我們離婚就是了,為什麼要搞這一套!」她想拿出天下所有的髒話侮辱他、所有的毒話攻擊他,可是她沒罵過人,找不到話,只能反覆大聲喊著:「渣男!」「無恥!」「大騙子!」她想罵他「婊子養的」,可是婆婆除了有些霸道、愛管人,她是個善良的老人,她不應該遷怒於她。
她終於想到一句話,口沫橫濺地罵出來:「渣男,你就在大海裡淹死吧!死無葬身之地!」她詛咒著,因怨恨把自己扭曲得如此惡毒而傷心地痛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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