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筋與牽牛花(下)

在胡同裡彎彎繞繞了許久,她終於在一個老公寓前停下。
「來吧。」
梁葭煮了麵給我,還從冰箱裡拿出了啤酒。啤酒的氣泡帶給我舌尖的刺痛感,無疑讓跳不出囚籠的我得到了刺激。我掙脫了腳鐐,偷著片刻的快樂,破開那張無形壓得死死的網。
梁葭盯著泡沫,小心翼翼地卸下自己的盔甲。她娓娓道來,說她其實覺得自己活得比太多人要幸福,有愛她的媽媽做永遠的避風港,只是從來沒有朋友。
工作裡她永遠鞠躬哈腰,誰也不敢得罪。她忘記了自己的尊嚴,所有的灑脫都只是不願意拘泥在小事裡的妥協。她說她在我的莽撞裡學會為自己勇敢,學會真正的快樂。
斗室大的房間,自此成了兩個女孩尋回自我的唯一去處。
有時候梁嫂回來,也會為我們煮她最拿手的紅燒牛肉麵。
然而偷的東西怎麼會永遠擁有。
我十九歲的生日,選在了一家很高級的餐廳。
我爸美其名曰讓他的朋友都來給我過生日,我卻知道這不過一場應酬。
「妳昨天幾點到家的?」我爸忽然開口。
「十一點。」我不卑不亢,只覺得洋裝上的束帶束得太緊,勒得我反胃。
我握緊刀叉,手上的汗水模糊了反光,我冷冷地盯著爸的眼睛。
那是赤裸裸的挑釁,即便我的語氣溫和地像隻待宰羔羊。
果然他開始說些不堪入耳的話,我微笑不語,不想把桌上弄得太難看。
氣氛凝固,我年幼的妹妹卻只是默默地夾著菜,幾個月前她還會被這種場面嚇哭的。
沉默中,一個小姐開門走了進來,準備替我們表演那道最華麗的噱頭。
我不在乎地撐起了頭,卻看見那個女孩……是梁葭。
她帶著標準的笑容,漂亮幹練地動作了起來。我驚訝地差點站起了身,硬生生地把眼光放到她的動作上。
結束以後,她在眾人捧場的喝采裡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而我爸戴上了和藹的面具開口寒暄:「妳怎麼那麼早就出來工作?妳們集團都怎麼發薪水啊?」
我看出了梁葭的不自在,和依舊保持完美弧度的嘴角有多勉強,「我再三個月要十九了,薪水的話沒問題啦。」她笑著把她的薪水制度介紹了一遍,我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
爸的問題有些尖銳,「哇,那妳很厲害欸。除了這個,妳還有別的工作嗎?」
梁葭頓了頓,「放學去咖啡店,有時候打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周末早上去咖啡店一整天,晚上來這裡,半夜接接外送。」她平靜地說完,大概沒有發現我有些發紅的眼眶。
我爸笑了笑,轉頭又瞬間撕下面具向我說:「家裡有什麼不好?看看妳們多幸福,妳有什麼不滿足,還給我那麼晚回家?」
我沒接話,梁葭不願意被看見的辛苦被我爸以高位者的身分曝光,讓我憤怒至極,卻不想他又蹙眉對她說道:「怎麼把頭髮染成這個樣子?對身體不好知道嗎?」
「知道啊,」我聽見了她笑聲裡摻雜的苦澀,「但我十三歲的時候偷用別人的身分證去打工,不染成這樣,我會被別人認出來啦。」
爸終於住了口。
我也終於控制不住,藉口去了廁所,差點把剛剛下肚的珍饈全部又嘔了出來。身體裡氾濫著怒火,卻有一隻冰冷的手掐著它,讓它在熄滅和燃燒中掙扎,那種感覺非常、非常令人難受。
良久我才稍稍平復情緒,走了出去,這次我把腰帶勒得死緊。
卻看見我爸拿出一疊藍色鈔票塞進梁葭手裡,要梁葭一定收下,當作是叔叔的一點心意。
梁葭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回頭和我正好對視。
「啪」的一聲,我彷彿聽見什麼東西斷了。
屋裡很靜,連微風的呼吸我都聽得見。
我一下自回憶抽離,看見梁葭掛在門口的橡皮筋,散散地落在了矮櫃上。
我們的皮筋斷得也是這般倉促,沒有預期地畫下了句號。
牽牛花的顏色被暗下的夜色藏匿,又在霓虹裡鮮明,我想我該走了。
其實我壓根沒想過能再見到她,我們自從那次晚餐,便幾乎不再有交集。或許是我矯情的彆扭,我不再去那家咖啡店,梁葭見到我,也總是眼神飄忽,或是僅給我一個客氣疏離的微笑。
我們都對彼此披上了對世俗的皮囊,終究是掉入了菟絲花陷阱一回,讓緣分落入流年。最後我僅留下了一盆牽牛匆匆離別,卻再也無法相見。
恍惚間好像看到梁葭的背影在牽牛花叢裡顯現,啜飲著啤酒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我忍不住也拿出冰箱角落裡的一瓶台啤,然而氣泡散盡,只留了我一嘴苦澀。我最後向陽台揮了揮空了的酒瓶,敬她亡去的靈魂,也把自己的年少輕狂留在這個小房間。
我走出公寓,隱沒到茫茫人海之中。(下)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