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姥姥雲(中)
姥姥放下手裡的花生,把她摟過來抱著,為她擦乾眼淚。傻孩子,不哭、不哭,姥姥不死。你看,天上的雲越聚越多時,就會下雨。最先落在你身上的雨就是你想要見的那個人。姥姥用手指著天上厚厚的雲哄她。
姥姥的話音剛落,雨就落下來了。她感覺到有一顆很大的雨珠落在頭頂,突然就開心了,姥姥,我知道哪片雲是姨姥姥了。剛才有一顆雨珠打到了我的頭頂,那一定就是姨姥姥了。
是啊,姥姥也知道了,也落到我頭上了。趕緊幫姥姥把花生搬回屋裡。她和姥姥合力把一筐花生抬進屋裡。
那場雨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雨。
2
過了一年多,七歲那年的初秋時節,她終於還是被媽媽接回城裡上了小學。一進入臘月,她就開始掰著手指頭,盼著放假回姥姥家過年。
一個周六,天寒地凍,清晨她還在睡夢中,聽見媽媽接了個電話。一開始壓著嗓子說話,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什麼?媽媽走了?她知道媽媽說的是姥姥走了。
五歲那年冬天,她記得姥姥說過,「走了」就是死了,便一個激靈從被窩裡跳起來。
她看見媽媽在哭,繞著地面轉圈,爸爸在一旁拍著媽媽的肩膀,輕聲說著什麼。姥姥走了、死了,變成了天上的雲,就像姨姥姥一樣,再也看不見了。一想,她也放聲大哭起來。
隨後,她懵懵懂懂地隨著爸爸、媽媽,搭公共汽車回到鄉下姥姥家。那天大雪飄飄。走進巷口,一眼就看見姥姥家大門上披掛著白色的碎紙條,當地人稱之為「碎頭紙」的,在寒風和大雪裡胡亂飛揚,發出淒厲的呼叫。
她依舊記得五歲那年冬天,姨姥姥死的時候,姥姥帶著她去姨姥姥家,大門上飄掛著的碎頭紙一如今日。那時姥姥告訴她,誰家的大門上掛上碎頭紙,就表明那家有人死了。走過不算長的小巷,未進大門,便聽到裡面哭聲一片。她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衝進平日姥姥住的正屋。只見大姨、二姨、小姨、舅舅、表姊、表哥們,全身白嘩嘩地站了一地。她一個勁地問:姥姥呢?姥姥哪裡去了?小姨為她穿了一件白衣,說姥姥在亭子間,過來看看姥姥吧。
她木然地隨著小姨,來到西邊的亭子間。平日裡是姥姥儲藏糧食雜物的地方,也是她和姥姥玩捉迷藏的地方。如今只見姥姥赫然躺在一張硬木板上。她瘋了般地衝向姥姥,號啕大哭起來。
不記得哭了多久。一開始還有人勸,但她全然不顧,只管發洩著悲痛的情緒。在聲嘶力竭的痛哭聲中,雪更大、天更冷,直到夜幕四合,華燈初上。最後她的嗓子哭啞了,人呆了,愣愣地坐在姥姥身邊,一動不動地傻坐著,別人拉都拉不走。
姥姥死後整整一個星期,大雪一直未停。雲層密密堆積在一起,灰濛濛地不見一絲光亮。她經常冒雪出去盯著天上的雲看。姥姥說過,雲上的人可以看見地上的人,她相信姥姥一定藏在厚厚的雲層深處,悄悄注視著她。
盯著、看著,她覺得其中的一團雲層慢慢變成姥姥的輪廓、臉盤、眼睛和笑容,便情不自禁地大聲喊:我看到姥姥了,她對著我笑呢!母親訓斥她傻了,大姨和二姨私下嘀咕:這孩子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她卻堅定不移地相信姥姥就藏在雲裡,總有一天,雲會變成雨落在她身上。她就可以看見姥姥。
一個星期後,姥姥被葬在村後的山坡上,姥爺的墓旁。姥姥的墓地從外觀看只是一個土堆,黃褐色濕潤的新土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格外醒目。一枝綠色的柏樹枝,插在姥姥的墳頭,孤獨地在寒風中搖擺。
那天,風大,雪終於停了,陰霾了一周的天空終於開了一條縫。她站在墳頭,仰臉盯著天上的風流雲散。小姨問她看什麼呢,她回答看姥姥。媽媽臉色一沉,生氣地在她肩頭打了一下,口齒不清地罵了一句,然後抱著弟弟離開。
小姨過來推了她一下,說「走了」,也抱著剛滿兩歲的小表妹往回走。
她站著不動,看一眼墳頭的黃土、柏樹枝,再看一眼天上的薄雲。直至人都走了,才一步一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姥姥的墓地。
她瘦小的身影,在雪地上畫出一幅單調模糊的影子。猶如她的童年,封閉而寂寞。
她出生不久,就被在城裡打工的父母送到鄉下姥姥家,直至半年前才不情不願地回到父母身邊。那時弟弟已經四歲了,小霸王一個,常常欺負她這個剛進家門的小姊姊。媽媽則不問青紅皂白,總是呵斥她要讓著弟弟。她與媽媽本就感情疏遠,鮮有交流。被訓斥後,更是把自己嚴嚴實實地用一層厚厚的盔甲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
在城裡讀書的半年時間裡,她一直盼著、期待著寒假來臨,就可以回到姥姥家。她想念與姥姥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曾經有過的快樂時光。在姥姥家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由著性子與姥姥鬥嘴。夏日夜晚,姥姥家的院子裡,青石板的飯桌前,姥姥用大碗喝著水。她坐在小板凳上,在月光下聽姥姥講故事。秋日午後,坐在姥姥家的土炕上,嗑著姥姥剛剛炒熟的葵花籽,咂吧著嘴說真香。寒冷的冬夜,與姥姥擠在一床被窩裡取暖,姥姥用粗糙的手掌為她撓癢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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