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閃紅星(三)
新家沒有炕,只是一張大床,女孩們在地板上鋪上毯子,就成了打地鋪。很多年後,才知道原來這就是美國小孩心心念念的sleepover,在七○年代的中國,我們竟然早就有過了。
第二天早晨,王爺送我們回去。女孩們圍著嘰嘰喳喳像鴨爸爸帶著一群小雞。鴨爸爸心靈手巧,王爺會用電源線外面扒下來的膠皮連起來做成橡皮筋,跳起來一點不遜色買來的皮筋,而且紅紅綠綠的獨家一份。他還會裝收音機,連電視機也是自己裝的,顯像管都是不遠萬里讓人從上海捎回來。經過「一商店」,王爺扭頭問我們要不要買什麼。這家店在市中心,日本人建的,全稱「第一百貨商店」,人們卻習慣暱稱為「一商店」。樓外觀壯麗,很像明信片上常見的那種歐洲街角建築,有結實的水泥柱和樓梯。商店裡有給朝鮮族和外國人的專賣櫃。
穿過清涼空曠的水泥地,櫃檯上高高掛著朝鮮族裙子,像風箏一樣高展,顏色鮮艷晃得牆壁發亮。商店裡空蕩蕩的沒人。一行人經過悠長空曠的過道,終於來到盡頭的櫃檯。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鎮住,色彩鮮艷閃亮的油光紙像布匹樣,一捲一捲展開在面前,平滑如絲,鮮艷奪目。這可是剪紙的寶貝,小女孩的夢想。
我們每人都有一本剪紙簿,珍貴得像過年紮頭髮的綢綾子。收藏程序好比太上老君煉丹,先要從朋友那裡收集了花樣,把花樣墊紙用鉛筆複印出來,再用小剪刀摳剪出來。鉛筆颼颼,花樣一點點顯像印出的時候,心彷彿要跟著跳出來。各種小人物、小動物、景色,夾在書裡。收集豐富的剪紙簿如同王母娘娘的蟠桃會,油光紙剪出來的剪紙就是彩雲追月、七仙女下凡。那種純粹而亮麗的藍色、綠色和粉色,多少年後碰到,都會在心裡冰凌一下亮起一盞燈。
我們每人挑了兩張不同顏色的油光紙帶了回去。
下一次,我一個人去王奶家。那天王爺來舊家搬東西,騎了個板車,看到我就問,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我當然願意,但卻站在原地不動。王爺看著我不動,就一個勁地追問。他問啊問,我就是不應答。他臉上的皺紋像一排排問號,跟電影《英雄兒女》裡的迫擊炮一樣,向著王城開跑。王城其實就是想著板車都是拉貨的,給同學看到怎麼辦。最後當然還是坐了上去。
板車顛簸得像篩糠,尤其是下坡的時候。我兩手要把著車板,望向遠方,感覺也像王城一樣英勇。全世界迎面而來卻又瞬息而過,擔心變成了關心板車的安全。坐好了,把穩。王爺安慰道。
第二天回來時王奶送我,還是先去一商店,買鞋。
我們站在櫃檯前僵持著,她一定要給我買鞋,我一定不肯。我踮起腳可以看到櫃檯裡面的貨物。水泥地倒影在玻璃櫃裡,黑藍色的鞋子們士兵一樣,靜靜地躺在那裡。
這雙怎麼樣?王奶指著一雙白鞋。我想起學校掃墓活動,抗美援朝紀念墓園,要穿白衣服、藍褲子配白鞋。鞋子嫌貴,於是有人把普通鞋子刷上白粉,用牙刷沾著白鞋粉,一層層塗到鞋上。太陽底下晾乾,一雙鞋就變成了白鞋,穿上一跺腳。地上落下一圈白粉印。
我不置可否。
兩個人的拉鋸戰持續,王奶堅持一定要買,買了才能走。我堅持不買,但是拗不過她,我於是指著櫃檯裡的另一雙。這回輪到王奶詫異,這鞋黑色平底,俗稱懶漢鞋,不分男女。
你真的要這雙鞋?王奶詫異,圓臉龐像一個胖胖的問號。我想起王爺臉上的樹皮問號,在家裡,我好像很少碰到這麼多的問號。上次跟家人來一商店,還是給弟弟買玩具小汽車。
我點頭,心底一絲快樂,想著這下放學後,可以去操場上使勁跳格子了。跳方格,用白化石在地上畫出大方格,大得比一人還高。布口袋扔出去,誰的格子跳得遠誰就贏。無比大的格子像山那麼遠,跳出去的時候要像孫悟空,一隻腳要往跳起的腳後跟輕功助力,就會哧溜一下騰雲駕霧,滑出很遠。懶漢鞋平底滑,那就是孫悟空的金箍棒。
下一次是我自己去的王爺、王奶家。鐵路中學離王奶家比較近,那天我又習慣性地朝他們家走,就像小時候每次藉故上廁所,然後輕車熟路跑到他們家一樣。上了二樓,已經聽到水房裡嘩啦啦的聲音,還有說話聲。突然我遲疑了下來,好像第一次意識到「不請自來」的意思。又想起那次幾個孩子一起來時,我媽還專門帶了一茶缸大米。白色茶缸裡的大米變成後來蒸好了的米飯,端了上來。我轉身又從樓上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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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們家剛收養的小女孩,小紅大概五、六歲吧。上次大家搶著吃鴨蛋黃的時候,小紅也在桌上,大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揪起來撒嬌的樣子。有點兒像田華,就是演《白毛女》裡喜兒那個。初中了,我開始喜歡收集明星大頭照,白楊、王丹鳳、上官雲珠、王曉棠。一連十幾張的明星黑白大頭照百看不厭,代替了剪紙簿裡的花草魚物。
小小紅軍要到很多年後才知道,是魯迅起的蕭軍和蕭紅的筆名。
小軍叔叔我已經好久沒見了,還是那次在李美珍家聽說起他。那天王奶來老鄰居這裡串門。河對面的街道居委會正在放電影,黑白電影,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只見一個女的在椰子林裡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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