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閃紅星（二）

有河就有人家，住這一片的是鐵路居民，就是在鐵路工作的職工和家屬。河兩岸槐樹成蔭，據說是當年日本人留下的，還有小樓之類的洋房，像是鐵路小學老師的家，打開門就是榻榻米一樣的地板。六緯路、十一經街這樣的街名也是那時的痕跡。山上從前還有過一個神社──安東神社，供奉的據說是戰神，面向東海，安我東方。故此，碰上有年紀的人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也就不稀奇了。

王爺就會說日語，王奶則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跟小城海蠣子味很不一樣，據說是吉林四平口音。四平出美人，好像跟小媳婦有點兒相近。玻璃板下面壓著王奶年輕時的照片，旗袍裝比小媳婦的上海吊腿褲還時髦。很像三十年代上海老日曆牌上的女郎，也是那樣的鬈髮、那樣的花色旗袍。她靠立櫃站著，手上擎著一支香菸，旁邊一個落地大花瓶，跟她的名字一樣美，王奶姓裴，名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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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王奶家，她有時會指給我看小時候睡過的搖籃。

我媽說王奶出身資本家，有錢，王爺在通信電路局工作，工資高。我媽又說：還有你在她家時，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都給她了。

那是很多年後，我媽提起來：你那時總生病，幼兒園把小孩的飯菜大雜燴，都放一個碗裡。老師拿個勺子，一人一口，你進我出，什麼病都傳染上了。所以，只好把你接出來，找人看。

還記得幼兒園任老師吧，我媽臉上一亮，「我有一個小火車的故事，任老師最愛說的口頭禪，那可真是一個好老師。」我媽連聲讚嘆。

我卻不記得小火車的故事了。只記得胖子老師，還有她的大嗓門，「站在那裡幹啥，還不趕快去穿衣服！」胖子老師的聲調把洗澡池叫成了隆隆瀑布。洗完澡的孩子們，光溜溜地等著老師拿毛巾來擦乾淨。棕色的洗澡池子，棕色的水像深色的洞。

幼兒園一起去江邊，小朋友們站在路邊等著過馬路，閒極無聊手指拉著嘴角叫。「還拉呢，你的嘴夠大了！」胖子老師大聲呵斥道。四、五歲的小孩兒呆呆定住，為什麼嘴大就不好？還有她臉上的肉為什麼沉得像要掉下來了。

上樓睡午覺，不睏也要睡。跟旁邊床的小朋友拉下手，要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悄悄地進行。連玄關地上擠滿的鞋子，都像帶了憂傷的小船。

在王奶家洗完澡，身上會撲上好聞的爽身粉。她給小娃洗澡，托著頭在澡盆裡輕柔細緻，那份認真投入，像小孩們玩過家家一樣。至於吃飯，我動不動往她家跑都是吃飯時間。

幼兒園裡，飯放在碗裡，碗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大家在小木椅上圍桌而坐。棗紅色的桌椅，冬天的暖氣片哧哧冒著熱氣。碗裡是米飯和白菜、粉條、肉片。胖子老師的白大褂像一座山，往飯桌上壓下來。一聲聲的「快吃」像石塊從山上滾下來。吃飯，又不是數米粒，她說。

直到劈里啪啦長條桌上嘩啦一下擺滿了積木，我的眼睛放光，才想起碗裡的飯菜。沒吃完，積木只好給別的小孩拿走了。積木每一面有圖畫，拼出來又是一幅大圖，好像把窗外的陽光都帶了進來。只是總玩不到，積木連帶著碗裡的飯都成了天邊的烏雲。我想起王爺刻的積木，木頭刻出來的一個個放在框子裡邊，碰上去「卡啦卡啦」作響。

還有小軍叔叔，他會彈吉他。夏天太熱，我圍著小軍叔叔轉，嚷著要冰棍兒。他摸摸口袋，攤開兩手說：你去跟奶奶要。我站他面前抬頭仰望，像仰望星空。星空裡是小軍叔叔的短袖白襯衫、軍褲和解放鞋。

小軍那孩子仁義，我媽後來說，「你王奶總讓他來幫我挑水。我那時懷你弟弟，你爸老出差，經常不在家，小軍沒少幫忙。」

小軍高中畢業應該是上山下鄉去了。總之王爺、王奶搬了家，搬到市中心一帶。新家在二樓，公寓型的住宅。

這回方便了，廚房和廁所都在樓道裡。李美珍說。

「冬天也不用跑外面上廁所，屁股凍得冰涼。」丙桂榮家的尤其羨慕地說。她們這幾個女人來往頻繁，都是家庭主婦，家境也相似，丈夫又都在鐵路工作。李美珍的丈夫是鐵路局的，房子也比別人大，當然她家孩子也多。

丙桂榮家的孩子也多，丙桂榮也是鐵路局的，卻只住著一間筒子房。我媽說，不知道為啥。

丙桂榮家的是街道組長，居委會開會都在她家。「開會了、開會了，」她那吸菸人的沙啞嗓音總有些雷雨前天色驟黑的情調。她的牙齒煙燻像鑲了一道黑邊的苞米粒，手指也是燻黃的。

「去，去組長家開會。」每次街道一開會，我媽就喊我去。還是那次在丙桂榮家開會，我看到一本雜誌。剛才幾個人瘋搶，為了上面一篇〈上海灘上的藍萍〉的照片。隔壁從王爺、王奶家正傳來收音機的音樂聲，每周一歌，李光曦的〈祝酒歌〉：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乾一杯。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那一陣彷彿空氣裡都充滿了激動的情緒。老鄰居的幾個女孩子們去王爺、王奶的新家暖房。灰色的公寓樓，上台階，到二樓，再穿過長長的樓道。樓道半明半暗，房間裡卻很亮，陽光映著外面的綠樹，透過窗戶照著桌子上的飯菜，配粥的鹹鴨蛋對半切開，像一朵朵葵花。小孩都喜歡把鹹鴨蛋黃摳出來吃掉。我在家吃不到鹹鴨蛋，更別提只摳蛋黃吃了，但是看到別的小朋友只吃鴨蛋黃，也跟著有樣學樣，一盤子的鹹鴨蛋就只剩下鴨蛋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