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中)
然後,K就在某日搬進公寓。他覺得有點突然,幾乎有些措手不及的慌張。他想不起來是怎樣在租屋網上發出訊息、怎樣約好K見面看屋,怎樣和K簽好合約,然後K怎樣就瞬間搬了進來。
日後才逐漸明白,K是進入他生命內裡的第二個怪物。
「幸好,K是有著貓般近乎無聲無息生活作息的那種人,完全不會打擾到我的起居習慣。」他安慰著自己,忽然又有些恍惚,反覆思索問著自己:「我真的有把公寓分租出去,真的有另外一個人已經住進來了嗎?」
確實,K像貓那樣無聲無息、難以感知,更像透明人忽隱忽現、飄忽不定。他問K究竟是在打什麼工,怎麼出入時間這麼難料。K說他其實是臨時鐘點工,只要時間地點能靈活配合,薪水反而比正常上班還要好許多。
但無論如何,K完全不使用廚房與煮食,幾乎不占用冰箱空間,甚至兩人共用的唯一浴廁,也察覺不出有被使用過的跡痕。K顯得離奇的生活模式,讓他覺得詫異。他也偷偷進入K的臥室幾次,看他衣櫥掛著同式樣與顏色的幾套衣褲,還有摺疊整齊的白色內衣褲,此外就什麼設備用品都沒有了。
他相信K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類同六根清淨出家人的那種人,基本上就是什麼都不沾、什麼都不需要的那種局外人。然而,有一次在K床邊的紙簍,意外發現一團揉皺的衛生紙。他好奇地拿起來反覆嗅聞著,發現竟然散發出來乾涸精液的氣味。
他小心地收藏起來這團衛生紙,會不時拿出來嗅聞,並想像夜裡K在床上自慰的模樣。這樣被撩動起來的私心情,莫名地催化起他隱埋已久的慾念。他發覺自己越發在意K的舉止行為,並在這樣不能自已的過程中,逐日興起想要在身體上與K連結的巨大衝動。
他並不知道K是否察覺這一切的發生,但畢竟自己確實忍不住會主動為他做許多事情,譬如買消夜留給夜歸的他,為他適時添補牙膏、衛生紙日用雜物,會把他換下的衣褲清洗摺疊起來,還在角落留給他各樣帶著甜蜜暗語的紙條,並伴隨一些巧克力或玫瑰花的甜蜜小禮物。K就是平靜接收這一切示好恩惠,完全沒有拒絕迴避,也沒有任何答謝回禮,彷彿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然而,一晚他遲返到家,看K房裡燈火暗著,想或者睡了或者輪值夜班,自己直接入浴室迅速沖洗,裹著浴巾回房預備入寢。他打亮臥室燈光時,發現K居然已經半躺臥在他的床上,被單露出半只裸著的身軀,用平靜無事的目光望著他。他從心底一陣哆嗦上來,手裡握住的浴巾差點滑落,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突然的景況。
K用手指頭輕輕示意他轉暗燈光,一手掀開床單,召喚他身軀進入來。然後,就像全然熟悉又極度陌生的星球撞合,他們便過起有如情侶那般的固定生活。或者說,他們便像是兩個莫名就相互繞行運轉的星球,看似不相干地各自運作,其實彼此已經牢牢鎖入相同的軌道路徑裡了。
對他而言,K這樣猶如局外者以及透明人的出入起居模式,依舊從來沒有任何改變,他不知道K正在哪裡做什麼,也不知道K究竟在想在什麼。最終,他忍不住問著:
「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一些你未來的計畫,譬如你明天的下班時間,以及何時休班或是放假?如果不先告訴我的話,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相互配合,永遠無法出去晚餐、看電影,更別說一起計畫任何旅行遠遊啊!」他用略略失去耐心的語氣說著。
「我並沒有未來的計畫,我也不需要任何的計畫。我一直沒有計畫的生活到現在,不都一樣的平安而且順利嗎?」K的表情顯得困惑不解,又說:「我們兩人其實也不需要計畫,因為我們根本不擁有計畫未來的權力啊!」
「我們已經在一起,這和過去沒有固定關係時,當然完全不一樣。你知道任何出現來的具體關係,如果不用心去維護經營,早晚一定會忽然消失去的,你知道嗎?」
「如果本來就該消失去的,就不如讓它消失去吧!」K用一貫無動於衷的語氣說著。
是的,K像是一張用白墨水寫滿密碼的白紙,布置出捕蠅紙般巨大的陷阱與迷宮。他越是想要破解關於K的一切,就越覺得自己陷入黏紙的綑綁枷鎖,頭尾四肢都牢牢糾纏住,難以脫身離開。
但是,自己卻逐漸會陷入猜想臆測,甚至發怒失控的情緒狀態。他會試著尾隨K的出入行蹤,想要知道他日日工作的去處與往來的人,究竟會是在哪裡與哪些人。但是,不管他怎樣小心與認真,K就是會忽然在大街或地鐵裡消失去,就是瞬間地從眼前徹底消失去。他不覺得K蓄意地擺脫他,因為K不是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K根本不在意有沒有被人尾隨,因此設法擺脫與消失去,完全不是K的思考邏輯。
因為,K是會自然而然消失去的那種人,即使你想牢牢緊跟著他,甚至付錢請專業偵探來執行,這種事情還是會照樣發生來。在他明白這樣的事實狀態後,反而越發地惶恐與爆怒,彷彿落入什麼奇怪的騙局。他會借用各種事端,來蓄意引發與K的爭執,甚至無顧忌地發出咆哮斥責的吼叫聲音,終至於亂摔屋裡物件,並手腳破壞身旁的擺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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