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往事(三)

戴眼鏡的、暗黃的臉,在夜色中更顯晦暗無光。她吃得很少,幾乎不碰肉,廖青懷疑她嚴重營養不良。
前面就是湖濱區了,臨湖那一帶全是民宿,玻璃外牆,星星點點、閃射的燈光,夜幕下像是發光的音樂盒。來之前,她在網上查過資料,知道是整體改造,完全變了模樣,但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厲害。最終,導航將她領到一條黑色沙石小路上,腳下傳來沉悶而窸窣的聲響,好像這條臨時鋪設的道路下面,還藏著一條通往過去的路。
廖青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走下去,但湖的氣息已撲面而來。空氣中聚集起越來越多的水氣,清冷而黏稠,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燈光從高處的樹枝及低矮的草叢裡透出來,在空中某處形成神祕的交會,她迫不及待地向著光影深處走去,好像那裡有她渴望的所有答案。
幾乎不費任何周折,她看到「湖畔旅舍」幾個白色楷體像是從水霧裡浮現而出,落在那淺色木牌上。她逕直推門進去,目光尋找著那熟悉的身影。前檯女孩告訴她,李姊有事去縣城了,不過很快就會回來。
廖青心想,會不會和曉晚有關,難道曉晚出事了?女孩只說,李姊交代過,讓她住二樓離湖最近的房間。「您肯定是她最重要的客人吧?」說完,女孩大膽地望了她一眼,好像要從她身上發現某個深藏不露的祕密。
廖青想,這女孩身上倒有李槿當年的影子,和曉晚完全不同。
女孩將她領到二樓靠東面的房間,粉綠色牆體、松木家具,床也是松木做的,卻漆成與牆體同色系的綠。床前地板上鋪著一層條紋狀的苔蘚綠地毯,給人湖底深處的清涼感。房間通大露台,青綠色瓷磚地面上擺著戶外桌椅和遮陽傘,羅馬柱的藍綠色欄杆圍成一圈,讓她再次想起月光下的影湖。影湖就橫在窗外,兩面是竹林,一面是石頭灘,但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
「明天一早就能看見湖。湖水是藍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早晨和黃昏的時候最美。運氣好的話,還能看見白鷺,一種黃嘴大鳥,但很少見,一般人見不到。」女孩語速飛快,好像要把這裡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全告訴她。
女孩叫蓓蓓,二十三歲,高中畢業就出來做事了,會直播帶貨,也會搞團建活動──廖青在李槿的朋友圈裡見過她。要是曉晚能有她一半活潑就好了。
她怔怔地望著那女孩,好久沒有說話。
「您可能還不了解,這裡的湖太神奇了,不同角度看上去,顏色都不同。很多時候,你都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麼顏色。」女孩絮叨著,分明將她當異鄉人了。
這幾年,廖青身上蒙城人的特點越來越不明顯,習慣性地使用普通話──它們早成了她的下意識語言,無須思考便脫口而出。但總有些時候,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某樣東西還丟在這裡,還在原地等著她。當這麼想時,她就想回來看看。
這晚,她躺在松木大床上,當閉上眼睛,家中男孩的臉慢慢浮現在眼前,茫然而混沌的眼神,好似對世上一切都喪失興趣。半夜,一絲微弱的哭聲侵入耳膜,就像有外力在撥動一根塵封已久的琴弦。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好似還在夢中。遮光簾外大概也一團漆黑。下半夜再次聽見哭聲。這回,那聲音顯得蒼老和壓抑,好像來自一個年老失獨的婦人。再次睡去時,哭聲消失了,風聲和水波的晃蕩聲輪番出現,還有隱隱來自群山之間的呼喊。
她們那屆同學大概沒人會忘記那個夜裡發生的事。十一月底了,他們還在深夜的山上找人,手電筒的光束落在灌木叢中,耀目的光線好像可以照亮泥土深處蟄伏的昆蟲,但沒有照見他們想要尋找的人。那個叫小菊的女孩並不在山上,她躺在湖底,和打水漂時玩過的石頭躺在一起。那張喪失時間的臉,像水底的石塊,安靜而無知覺地睡去,可以睡上很久很久。
那年冬天,她們想紮一個用紫色花瓣做的花環送給她,但找遍整個縣城也沒有那種花,只有黃色與白色的菊花,要不就是五顏六色的絹花和塑料花。
葬禮後不久,李槿便失蹤了,書本和學習資料還留在課桌洞裡,只帶走換洗衣服和日記本。不久,寒假來臨,卡車運走梁老師的家具。他被停職了,也有人說他被調到更偏遠的鄉下學校。離高考還有七個多月,廖青的母親從外地趕回,帶她去看醫生。那個中年男醫生給她開了一種圓形藥片,囑咐她每晚睡前按時服下,起先是兩片,後來慢慢減至半片。(三)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