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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變(中)

趙梅英/圖
趙梅英/圖

她害怕,因為我外公、外婆是家裡的頂樑柱。現在頂樑柱沒了,什麼都塌了、倒了──包括她,孤立無援的,也倒了。

而我這不頂事的人只能呆呆地坐在她床邊看她。看了好一陣,覺得她有點老態了(才四十多歲,不應該啊),那麼是不是她眼淚多了,眼角給浸出細細的皺紋來,流露出了滄桑感,所以顯老了?可滄桑感具體來說是什麼意思呢?我又懂得了多少?

我不懂的事多了去了。我不懂如何替她紓壓、消她疲勞,或助她一臂之力。也不知如何跨過我的年齡,讀懂她的眼淚及憔悴。雖然有個詞叫「代溝」,也許可以用來當藉口,讓我的「不懂」不至於太離譜。然而這藉口是站不住腳的,我必須承認,我僅僅只是無知──因為無知,所以不懂。

另外,我阻擋那個人進門,應該已不是懂她或不懂她的問題,而是擅自作主或越俎代庖的行為了。為此,我決定把那人來訪的事對她和盤托出,並且在謊報她不在家這一節上,也直認不諱。

她一聽這事,即刻從床上翻身而起,就像停止不動的時鐘給換上了電池,又滴滴答答走了起來似,問道:「誰?妳說的誰?來這裡做什麼?」

她是滿臉詫異之色,我是滿腦子漿糊一無所知。末了只能這樣催她:「快快下床吧,準備、準備,他快來了。」

所謂「準備」,就是去洗一把臉,提提神。但其實,清水無法讓她即刻容光煥發起來。她的哀慟全黏在臉上,根本清洗不淨。

就這樣,她素面朝天給睽違了十多年的他開了門。

然後是這種情況:門外、門內的兩個人,沒寒暄,像極了啞劇中人──沒台詞,表情尷尬。

我是觀眾,感受啞劇之靜默,也理解他們天涯之遠的隔閡感。畢竟,他們十多年陽關道、獨木橋各走各的,看的星空、吸的空氣都不一樣,時空得拉回同一軌道才能重新交流。我就在一旁等待著,耐心等著。

好在,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幫我母親打破僵局時,她終於對他開口了:「你怎麼來了?」──儘管有點中氣不足,但不拐彎抹角,我覺得這問話還行。

他呢,順勢把問話接了,回了一串:「我是看到新聞報導,知道妳們這邊出了大事,很恐怖,怕妳們應付不來,趕來幫忙的。妳們還好嗎?」

一聽竟是這話,母親瞬間哽咽了,回說:「我們沒看新聞。」然後,像忽然想起待客之道似,客氣地請他進門。

我腦門轟然一聲。原來,他是特殊訪客,不必登記,專程送關懷來的。可先前怎不跟我說?是覺得我是孩子,溝通有礙,他將白費口舌?

不管如何,啞劇落幕,他正正當當進門來了。而這扇門,我在想,在開關之間,究竟見證了多少事?如果說當年他掩門而去時,卸下的是親人身分,那麼今日進門,除了是訪客之外,用的又是什麼身分?再說,如果當年他近乎絕情,那麼今日來訪,是不是意味著情分猶在?

可情分又是什麼呢?我糊塗了,只覺三人坐定後,氣氛凝重,連空氣也似乎是膠著的,必須用力切開一道口子,才能讓氣氛活絡起來。可怎麼切?母親是主,沒說話。他是客,也沒話。

我攪不動氣氛,只能看著他,等他啟開話匣。但他好像不急於開口,自顧自瀏覽著客廳四周。我模仿他也眼掃四周──家具、擺設、牆上複製畫什麼的,件件普通又廉價,那麼他到底看的什麼、找的什麼?

我想,如果他想找他熟悉的東西,那肯定不會有了。眼前與過去是切割的,何況舊物。這連我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更清楚。果然,他把眼光收回來,轉向我母親及我,問道:「妳們還好嗎?」

又是這話!我有點急了──覺得他重複問,一再觸及母親的淚點,就是忘了母親的性子。母親向來是喜怒哀樂全形於色,好不好的,一目瞭然,他不記得了?

母親不作答,便意味著必須換個話題。我覺得情緒的問題(克制或崩潰)必須擱下,但可問問他新聞報導的事。因為,不管報導是輕描淡寫或繪聲繪色,做為凶殺案亡者的親屬,母親與我有必要知道報導是否翔實。

我於是問:「新聞怎麼說?」

「說妳們因一直聯繫不上外公、外婆,趕到他們經營的旅館,沒找到人。但辦公室到處血跡,所以報了警。」

「還有呢?」

「說辦公室監視器錄下凶嫌殺人的過程,證據確鑿。」

事實是,錄像之血腥內容由警察轉告後,我們的夢魘便驅之不去,哀慟也隨之而來。那錄像,我們不敢也不忍看,今日則是連聽都不忍聽。

為此,母親只能趕緊換個問題:「新聞報導中說到凶手了嗎?」

「說了。有名有姓,還登了照片,是旅館的維修工人。行兇動機是搶劫,殺人後捲空了保險櫃中所有現金。」他頓了頓,又說:「凶手被抓捕後,供出了拋屍地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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