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仙(下)
「這首其實是喪曲,而且是八音。」阿銓將我從望著河川的沉思中抓回來,我說:哎喲,現在誰講究那麼多,都嘛唱片拿來放個意思的就好,「而且你們喪禮不也吹〈風入松〉嗎?好端端的喜慶曲牌被這樣亂用。」我說。
「再不然就沒東西吹了,又沒有人會。」阿銓撇著嘴。而且你不覺得八音比較有氣質嗎?哈哈,我說。他說,但那就不是我們的東西。
後來我們又去了幾間土地公廟,幾乎一模一樣的元素,「妳能想像這裡以前全部都是田嗎?」阿銓問,我說我只能從土地公推測了,且除了一片綠油油外,無法再描繪更多,畢竟土地公廟都只剩紅鐵皮和沒有香煙的天公爐了,還能想像什麼?
他拍完廟裡的各種裝飾後,問我要進去參觀嗎,我說我沒興趣,反倒一直盯著公告欄:石碑上,建廟的捐助者一整排都是同一姓氏,配上一些如「土水」、「金池」之類很土的名字。近年慶典的贊助者,卻都變成了「XX建設公司」、「XX食品材料行」。
「其實我不怎麼信傳統宗教。」阿銓突然冒出這句話,我先是一陣震驚:那你為什麼那麼瘋遶境、瘋北管?他低頭不語,玩弄著嗩吶包上白沙屯媽的吊牌,我轉頭望向那排贊助名單,忍不住笑了,「好啦,其實我也不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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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生大帝接駕那天一早,沒有班導的班級群組不斷刷新著訊息,他們在比較前往大港開唱的交通工具哪種最酷。甚至有人直接從火車站騎腳踏車過去。「青春的熱血啊!」我回了一句,他們說:妳沒來真是很大的損失,這可是一年一度土地文化的震撼洗禮。我把訊息框滑出螢幕,關閉通知。
廟口榕樹下,阿銓剛去大甲媽遶境發完補給飲料,潮紅的臉夾帶滿身汗臭味。我們整理車台、掛上彩旗,身邊閒話家常的師姊們在討論,要讓臨時被帶來的妹妹打什麼樂器,「妳就跟著前面的人打,反正打錯不會有人管妳,誠意有到就好。打完就有紅包可以領了,知道嗎?」師姊說,妹妹點頭。阿銓尷尬地看著我笑,我想到他之前說入破用的〈苦相思〉幾乎沒人打得出來。但凡用到這個鼓介,都只剩我在撐,站遠點也只能聽到銅器鏗鏗鏘鏘,根本聽不出統一的規則。
保生大帝的神轎近了,鑼鼓外還夾雜電音、國樂、大鼓等花式的聲音。女子穿著清涼的窄裙,在鋼管上磨蹭;又或是坐在三輪車上,穿著短旗袍,演奏著重複的國樂曲。她們用規格化的笑容向我們示意,一群伯伯們從失神的演奏中抬起頭,眼神發光。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唐裝和長褲,阿銓把手上的嗩吶遞給我:「要不要吹,我換個哨片,妳就可以吹了。她們吹那麼爛,妳隨便吹都贏她們。」我冷笑,他說算了啦,不要太在乎,陣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保生大帝的神轎終於到了,我們奏起〈風入松」,之前向我炫耀價碼的師兄拍拍我的肩,說我打得不對,叫我看看身邊的人──剛剛說「打錯不會有人管」的那些師姊。阿銓放下嗩吶,教我不要理他,「勇敢一點,妳打的是對的。」他用嘴型示意。
轎班共有約莫二十個壯丁,肩上披著毛巾,臉上略顯疲態,他們吃力地踏著腳步在廟前參駕。突然,一個站在轎前的壯漢似乎倒下了,周遭其他的人附過去,努力將神轎撐起來。鼓手大哥依然冷靜地打著鼓,其他陣頭行禮如儀,好像眼前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鞭炮燃起,眼看轎班的人要撐不住了,阿銓放下裝著擴音器的嗩吶,衝進鞭炮堆中,鼓手大哥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很怕炮,要不是為了出北管,我遇到炮向來都是躲得遠遠的。此時,我卻發現用力敲擊手上的鈔,就可以發出放鞭炮的聲音。我想起阿銓說打到飛起來也沒關係,於是猛力地打,假裝耳邊鞭炮聲沒有停,假裝忽略腳踝上若有似無的刺痛,避免擔心阿銓就此消失在鞭炮灰中。
把倒下的壯漢拖到醫務室後,阿銓跑回榕樹下找我,他笑著,臉上布滿了灰,褲管多處被燒破。我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說就算會痛,我們還是要做啊。「那個人是怎麼了?」我問。
他看一看陣頭離開後的廟埕,四下無人,「心肌梗塞。」他說,但切記這不可以隨便對參與這次廟會的人講,要說他是被神明帶走了。能夠把生命獻給神明是他一生的願望,況且他病痛纏身多年,終究是被保生大帝眷顧了。
我陪阿銓坐在醫務室處理傷口,點開限時動態,一群同學舉著啤酒,在音樂祭撒冥紙。Y學姊則沒有去大港開唱,而是來看了這場保生大帝的遶境。
「嗚嗚,犧牲了去大港的機會來支持本土廟會。果然把腳放入土地,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台灣價值啊!」她放上幾張神轎停駕的照片並寫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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