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紙盒的回憶

我第一次到奇諾岡（Chino Hills）的好市多大賣場採購，對於眼前的景象倍感好奇，只見每條結帳線櫃檯下的空隙，堆疊著各式各樣的空紙盒。起初不能明白那些空紙盒的用途，後來眼見結帳員貼心地幫顧客把每台購物車裡的物品放進紙盒，不由得讚嘆主事者的妙計，那就是讓空紙盒跟著顧客回家，省下一筆整理回收物的人事支出。

那些散置的空紙盒，總讓我想起往日的一些人與一些事。移民後的前八年，我在矽谷一家華人電子公司生產線終端，從事包裝和負責出貨，我們部門代工的一家小客戶正在研發一項新產品，總是等到出貨了才還公司代墊的款項，公司所有員工都不看好這樁小生意。誰也沒料到小客戶的生意愈來愈好，總是進一堆厚紙板，就算部門員工馬不停蹄地摺盒子，也來不及供應包裝出貨，急需人手時，五個老墨被招募進來成了我的同事。

這五個墨西哥裔同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壯碩有纖細，因為朝夕相處，他們的形象鮮明讓人記憶猶新。愛米個頭小，細緻又溫柔，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眸子裡永遠蕩漾著笑意，她的世界四季如春；尤蓮妲鼻子高挺、五官深邃，行事果斷迅速。她們兩人正逢花樣年華，卻已是個早就扛家計、撫育幼兒的小媽媽。

范連度永遠衣著整齊、皮鞋光亮，出了公司大門，誰也看不出他是工廠工人；戈畢爾一根腸子通到底，總是使盡蠻力做事，必須前前後後跟著他提點修正；荷西高挺帥氣，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偶爾耍一點小脾氣。

包裝部門全是體力活，相對於我的自怨自艾、每天愁眉苦臉，他們樂觀豁達盡責地工作、快樂地上下班，絕不把昨天的垃圾情緒留到今朝，天生的樂天知命，令人羨慕。後來，有些用戶和代工客戶終止合約，那些成品或瑕疵品就連同盒子，一起回收進廠整修，於是不斷地摺盒子、拆盒子，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厚紙板，我們有如泅泳在厚紙板的大浪中，快要被淹沒窒息了。

後來公司把整個包裝部門搬到一棟新建築，那建築內部尚未竣工，連個冷暖氣都沒有，夏天汗水淋漓還能忍受；嚴冬時刻，寒氣自水泥地面直竄腳底板，那股冷勁真是刻骨銘心。尤蓮妲去撿拾廢紙板，教我們墊在腳底下的畫面，一直停格在我的腦海。

為了騰出空間，每隔一陣子，我們就得拿著小刀齊心協力切割厚紙板，只見我戲稱的「五人小組」動作俐落，很快地一落落、一疊疊的廢紙板上了卡車。開卡車去賣回收物是荷西最快樂的時光，他喜歡逮到機會出去放風的感覺，廠房裡頭機械式的操作，常常叫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盼到荷西拿著一疊現鈔回來，每人分得五美元，五個老墨心滿意足地快快樂樂回家去；我握著紙鈔，看著滿手刮痕只覺心酸。這些職場的朋友們對生活泰然知足，不攀比、不事事計較，我直到進入銀髮族的人生，還在一點一滴地慢慢修行。

可惜後來因為客戶被併購或裁撤，這「五人小組」受波及全被遣散，我和老墨的同事情緣就只有短短幾年。明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道別，多麼令人感傷。

我的那些朋友為了生計，每個人像浮萍一樣各自漂向蒼茫的人海，再也不曾相逢，以往的曾經變成一道記憶。每當我看見成堆的空紙盒，那些人、那些事偶爾會划過心湖，泛起一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