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伊拉克的泰迪熊
禮物是有層次的,像洋蔥一般,一層一層揭開後,才能看見那一份珍貴的心思。只是我們總是匆匆地撕了包裝紙,忽略了立體多元的層次。
二○○八年母親節前夕,忽然聽見郵差在門口,高聲喊著:「夫人,您有一份來自伊拉克的郵件。」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般信件。剎那間,電影上經常出現的一個場景掠過我心頭,「軍方司令部傳來報喪的公文,一個生命壯烈犧牲,造成了許多人終身的創傷。」
一陣天旋地轉,狂風掃進了屋裡,滿地風沙吹進喉嚨和髮際。我用盡全身力氣喊著:「不能呀!我無法承受。」外子強作鎮定地走下樓,我卻只能頹坐在樓梯口。
猶記得當年,我們正準備為即將前往伊拉克的兒子送行,一輛軍用吉普悄悄地停在家門口,兒子匆匆地說了一句:「記得我永遠愛著你們。」我只來得及捕捉到他的背影,和漸漸消失的車身,送行被迫提前了。牆上的掛鐘忽然停擺,時針和分針都罷工了,我的心跳也幾乎休止。
一個年輕人奔赴沙場,牽動著無數親人的掛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為了保密,唯一的聯繫是兜兜轉轉了好幾圈才能傳到的信件。我仔細讀著每一封從伊拉克來的信,企圖在字裡行間找尋一點點溫度,彷彿就能觸摸到兒子的脈動和呼吸。渴望著走進時光隧道,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待產室,容我用更漫長的陣痛,換取眼前毫無休止的夢魘。
日常和無常像經緯線一般交織著,戰場上的烽火尚未停止,二○○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中國汶川卻發生了大地震,螢光幕切換出各種災情。電話忽然響起,接著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媽,我在司令部值班,給您打個電話,請您去把我全部的薪水,送到那個叫汶川的地方,記住,是全部的薪水,在這裡用不了錢,沒有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刻,就這樣,我愛你們。快寄錢,爭取時間救人。」
簡短的一通電話,卻激起無數漣漪,我恨不得自己化身一隻大鵬鳥,飛越崇山峻嶺,擋住一切的危險。從戰區到災區,我深深感受那一份「人溺己溺」的胸襟,經過生死線上的洗禮,兒子在瞬間成長。一個從沒去過中國的傻小子,竟然在烽火線上拋出了一個救援的心願,面對生命的無常,他再次做出了決定。正打算替他去完成心願,卻被一封從伊拉克來的郵件,打亂了心緒。
外子扭開了門鎖,那位郵差的臉卻被一大束鮮花遮住了,郵差十分努力地扮演一個稱職的角色,我們卻毫不領情;外子僵著臉,沒有露出任何笑容,至於我,早已像樓蘭女屍般,被風沙掏空了氣血。
他一轉身,從郵車中取出了一個泰迪熊,上面有兒子寫的字:「我一切都好,獻上禮物和真摯的祝福,我永遠是你們的泰迪熊。」然後,遞上簽收文件。這回,我們終於意識到,郵差手上並沒有公文,劇本改寫了。
經過了層層拆解後,終於被一顆純摯的洋蔥心嗆得淚下如雨,五月的陽光潑灑在身上,天氣回暖了,外子簽了字,結束這一場驚魂記。我緩緩地站起身,繼續執行泰迪熊交代的「支援災區」任務。那一年的母親節,我收到一份讓我終身難忘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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