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成分論的年代
在中國,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建立個人檔案,初中畢業考高中、高中畢業考大學、就業,都要填寫個人檔案。調動工作,人未到,個人檔案先到,提供審核。
在以往年代,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時期,個人檔案中最重要項目是家庭成分、個人出身、社會關係,如果成分、出身不佳,屬於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簡稱「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其子女即便考試成績優秀,也別想讀高中進大學。至於參軍、入黨、提幹、出國深造等,都沒有你的分。
那麼,成分好、出身好,就能「自然紅」,信得過嗎?卻未必。彼等自以為「紮硬」而胡作非為,肆無忌憚幹壞事,時有所聞。倒是那些成分、出身、社會關係「不紮硬」者,平素小心翼翼,遵紀守法,謹言慎行,不敢越雷池一步。
醫學院畢業的筆者,就因祖上為地主,加以伯父和父親為國民黨上層人士,解放前夕逃離大陸去台灣,遭到歧視,歷次政治運動總會被涉及,遭折騰、批鬥,結果只能在鄉鎮醫院安家落戶,後來更被下放到村一級「接受貧下農再教育」,辦農村合作醫療,培養「赤腳醫師」。直到「文革」後落實政策,還我尊嚴,上調市人民醫院,「技術歸隊」,幹我兒科專業老本行。
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那些年,在農村貧下中農是最「紮硬」階層,也是「依靠對象」。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這四種人,簡稱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則是專政對象,彼等臂膀上整天套著白布套,標明其「階級敵人」身分,就連三歲小孩見了,也會指著他們嚷嚷:「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地方上出現「風吹草動」,諸如:哪條河裡水忽然渾濁泛黃,魚蝦汆於水面,哪家養的豬突然死亡,哪塊田裡禾苗忽然枯萎,就會懷疑是「階級敵人」搞破壞,視為「階級鬥爭新動向」。
那些年,我在江南水鄉香山公社醫院當醫師。一天,忽然傳來驚人的訊息:紅星村發生一起凶殺案。省度橋下河邊發現一具女屍,經過鄉民辨認,乃是貧農代表阿昌伯的獨生女王小妹,這家「上門女婿」成某,是共青團支部書記。想不到新婚不久新娘就慘遭殺害,真駭人聽聞。
公社保衛科向縣城報了案,縣公安局派來兩名刑警和一名法醫。眼下正是「清理階級隊伍」時期,到處在揪鬥「階級敵人」,有人竟敢頂風作案,為非作歹,殺害貧下中農,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圓三個村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集中一起隔離審查,由縣裡、公社和大隊三級幹部輪番訓話,聲色俱厲,告誡「階級敵人」坦白交代,並鼓勵他們相互檢舉揭發,說是立功嘉獎,抗拒從嚴,可是幾天下來一無所獲。
經過反覆排查終於水落石出,原來兇手並非「階級敵人」,而是她的丈夫。
這天黃昏,成男哄騙新婚妻:「今晚鎮上放露天電影,我們一起去看好嗎?」王小妹欣然同意。他倆走到野外一座橋上,成男想,這條河寬而深,眼下路上無行人,便橫下一條心,走到橋中央,故意將她一碰,小妹失足落水。想不到她會游泳,很快游到岸邊,善良的她此刻尚未覺察丈夫有意將她推下水,還伸出一隻手要丈夫拉一把,而成男一不做二不休,揮起手上電筒,對準她的腦門使勁地敲擊,直到將她擊昏乃至喪生。
這名狠心郎為何殺害新婚妻?原來,他到王家做「上門女婿」是出於無奈,只因家底薄、弟兄多,無以成家,而鄰村王家有獨生女,家境尚可,他只好順從父母安排,到王家做上門女婿。殊不知他已有「心上人」,跟一名插隊女知青混得火熱,一同當紅衛兵「鬧革命」,不由得產生兒女情。對方是高中生,長相美,而自己妻子沒文化,長得醜,於是萌發邪念:把她幹掉,讓這名「心上人」上門補缺。好一個如意算盤!
後來,縣裡在城中體育場召開萬人大會,公審這名殺人犯,當場宣判成男死刑,立即執行,「懲一以儆百」。
鼓噪階級鬥爭那些年,社會上盛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極端口號,這名成分好、出身好,而且是大隊團支部書記,響噹噹的「造反派」小頭目,想不到人面獸心,手段如此毒辣殘忍。這個活生生的案例,給血統論、唯成分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是絕妙的諷刺,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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