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塔下

上海西北角有座大水塔，十餘米高、粗壯水泥柱的頂端是個巨大的倒錐形塔頂，在現代化高樓未建成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曾是當地最高建築，該地區的制高點。最近一位攝影愛好者拍攝並將照片轉發到網站，撰文稱它為城市的印記，承載著豐富的歷史和文化價值，見證上海乃至全國自動化儀表的發展過程，是珍貴的工業歷史遺跡。

遠眺，爬滿藤蔓的水塔猶如一位白髮蒼顏的老人，卻依舊挺直腰桿俯瞰著方圓百里七十餘年的變幻。當年咫尺之遙是一座鋪滿碎石塊的泥濘小道，和參差不齊破舊店鋪的古鎮，穿梭其間的是身著蓑衣、腳踏草履、大著嗓門說話的近郊農戶；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國際會展中心及高級賓館、餐廳。過往的一切不僅消失於人們的視野，也淡出許多人的記憶，唯有安如磐石般屹立的大水塔，留給曾在塔下奮鬥過的老一輩科研人員永恆的回憶。

大水塔設在上海自動化儀表研究院內，曾是某研究室的一個實驗設備。我從紮著兩條短辮的年輕大學生就在這裡工作，直到滿頭灰髮離開，它陪伴著我度過三十餘年的科研生涯，因為塔的對面就是我們溫度儀表的一個實驗室。

每當新研發產品的示值標定或召開鑑定會前的準備，寂靜的深夜裡我和同事們總是通宵達旦地加班，天亮時分，一臉疲憊地推開大門的瞬間，抬頭便見晨曦中的大水塔，忠於職守的它似乎輕聲地在向我們道聲「早安」。

我進入自動化儀表行業是在該領域起步不久，接受的第一份工作是為光電倍增管試製高壓穩壓電源。那年代二極管、三極管都是玻璃真空管，電阻電容的體積有小拇指這麼大，更別說內部變壓器的重量，僅為儀表配套的這個部件，外觀就如同二十一寸顯像管電視機那麼龐大，而整台儀表得鋪滿整個試驗台。

接下來的三十餘年，隨著半導體研究應用的飛速發展，如同花生米般大小的晶體管取代真空管，極大縮小整個儀表的體積，再接著多個晶體管和其他電子元器件的小型化、微型化，並集成在一塊小小的矽片上，集成電路的問世提供可移動的便攜式儀表。到了八○年代，單片機又為儀表如虎添翼，測量結果透過運算顯示若干不同的相關值，為數據分析提供方便。

科研人員就在參考資料不足、無實物可借鑑條件下，摸著石頭過河。畢業於不同專業的同事們為實現工業生產過程中的溫度測量，相互配合和切磋，以提高儀表測量結果的準確度，付出很多心血。

當樣機整體安裝完畢，又為考驗儀表的各項性能指標是否符合要求，必須作現場試驗。在條件很差的煉鐵、煉鋼、軋鋼等車間，頭頂上往返的是裝滿鐵水或鋼水、溫度在攝氏千度以上的鋼包，我們和煉鋼工人一樣，身著白色耐高溫外套，頭頂鋼盔，腳踏厚底大皮靴，抬著儀表穿梭在高溫廠房內。此情此景便是我們當年的激情歲月。

但是隨著上世紀九○年代的體制改革，研究院轉向，研究方向不再是基本物理量的檢測，而我原來的研究室便也不復存在。至今我們開發的產品既沒有被使用，也沒有投入生產，想及一輩子的付出竟付之東流，心中非常沮喪，唯有大水塔見證過我們幾十年的辛勞。

二○一二年秋我回滬探親，與老同事們興高采烈地聚會結束後，當年我的學生小姜邀請去他的辦公室休息，如今他自己創建一家公司並擔任總經理。當我走進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在皮沙發上坐定後，他囑咐工作人員為我泡上一杯高級香茗，然後站起來從檔案櫃中取出一份厚重的宗卷遞給我。

熟悉的外觀使我感到震驚，這不就是二十幾年前我們課題的全部檔案資料嗎？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我一份份地打開瀏覽，從開題報告、研究報告、現場試驗報告……，直到鑑定會紀要以及全套圖紙等，這些我本以為早已化為烏有的文字記載，如今卻完好無損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眶濕潤了。

如今已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的姜總卻對我說，這些資料是他公司新入職的科研人員必讀的第一份培訓教材，引導他們如何以嚴謹的態度從事和開啟新項目的研究。

我想，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大變革時代，我們這一代雖然看上去似乎毫無奉獻，但是科學研究有繼承性，它的思路和方法能夠提供後來者參考，無疑對老一輩的科研人員是莫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