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鄭愁予談徐志摩
鄭愁予先生是文革後最早被介紹到大陸的台灣-美國詩人之一。猶記當年作為一九七七級大學生熱中於「朦朧詩」階段,鄭愁予的「錯誤」以典麗溫婉卻飽含深情問詰口吻的詩句,一下子打動過我們的心,「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新詩還可以這樣寫?那時的我們對詩的感觀可謂百味雜陳。文革的口號詩在當時餘威猶在,舒婷、顧城等的朦朧詩開始悄悄冒泡,我們心中的新詩概念大抵還停留在文革期間偷讀「五四」時期胡適、郭沫若、朱自清、冰心等作品。印象中胡適的「嘗試集」的確幼稚,郭沫若「女神」略嫌狂放,聞一多和徐志摩對我們的口味。
但讀到鄭愁予的詩卻讓我眼前一亮,這麼深情、憂鬱、滿含古典情愫的詩句流淌得那麼自然,詞句雖輕柔,但充滿著浹骨浸髓的力量。它深深打動著我,我覺得它比戴望舒、李金發(那時他的詩被認為頹廢,除了手抄,很難看到)更蝕刻並噬嚙著我的心。鄭愁予,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時光倥傯,青澀的歲月易過,隨著歲月洗刷,已然隳突了少年詩情。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卻有緣在紐約跟「錯誤」的作者鄭愁予相遇,而且在同一個講台上發言紀念詩人徐志摩。
二○○三年九月,我應邀在紐約華美協進社舉辦「一代詩魂徐志摩研討會」上發言。由於我先前曾經採訪過徐志摩的兒子徐積鍇,並發表過幾篇相關文章,在我「哥大與現代中國」一書中討論過徐志摩等人的詩歌,這次與會並跟徐志摩兒孫和後輩一起紀念他,感到與有榮焉。
更令我感到欣然的是,我看到一起發言的名單上,赫然有詩人鄭愁予在列,這讓我喜出望外。讓詩人來紀念詩人,這無疑是一個完美的主意。
這一天,鄭愁予發言的題目也充滿了詩意,是「沒有低潮的海洋––談徐志摩的抒情詩」。鄭愁予那時任教耶魯大學,雖然他在美國學界低調,但他的詩名還是遠播海內外,有不少聽眾和讀者慕名而來想親見他一面。而我,早已過了追星的年齡,但是既然機遇把我們安排在了一起,也覺得因詩及人跟他見面值得一敘。
那天徐志摩紀念會開得非常成功,除了研討徐志摩,還有眾多文藝界大咖和名流助陣,聯合國廣播電台名記者、北美北大校友會、中央電視台節目主持人、著名歌星、雜誌總編等悉數上陣;徐志摩兒子徐積鍇(阿歡)攜帶其子女、孫輩三代人幾乎全家出場,此外,林徽因的後代、郁達夫的兒子兒媳等皆到場參與;很多徐志摩和上述大咖的粉絲從世界各地奔來參加盛會。
這次會議幾乎成了紐約一個史詩般的傳說,也成了紐約華文詩壇幾乎空前絕後一次永恆的定格。
這場文學饗宴中,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跟鄭愁予的交往和交流。徐志摩的子孫後人我早已熟識,郁達夫的兒子兒媳已然有約此後訪談,眾多明星裡我留心的卻是青澀少年時代私慕的詩人鄭愁予。
如同大多數作家和文人,鄭愁予喜歡用筆說話,大庭廣眾會上發言不算是他的強項,他中規中矩念稿中,詩情難以展現。會後觀眾大多撲向那些難得一見的名人後代,鄭愁予略顯寂寥,這卻給了我可貴的與他談心的機會。
我有備而來。讀過他的詩集,但我最喜歡的仍然是他的成名作「錯誤」。我少年時學過國畫,寫得一手靈飛經小楷,在頭天晚上我用毛筆抄錄了他的這首詩,跟他談詩時我拿出了這抄件,鄭愁予眼前一亮,直誇漂亮,說從沒看到這樣有心將其作品如此美麗地呈現。
我抄寫時在詩的尾部留下了空白,他當即取出筆來在詩尾簽上了名字和日期,並問我是否能給他一份拷貝。我抄寫了兩份,正好給了他一份。現場不少讀者粉絲見狀湧了上來,直呼漂亮、想要,我只好到樓上複印機拷貝多份分發大家,場面一下子變得太熱鬧且喧囂,怕羞的鄭愁予和我趁機逃到另間屋繼續談詩。
鄭愁予喜歡寫詩卻不擅言詩,他是一個很謙遜的人,跟那些表演型的詩人兩樣。記得他懇切談了他早年寫詩的因緣和作詩經驗,也談了古典文學對他詩的影響,及他對詩歌美學的理解。因為要趕回耶魯,鄭愁予需早些退席,臨別,他跟我相約以後找機會再敘,並周到地要跟我合影留念。
其後,雖然有其他因緣際會跟他再見面,但因為他住在耶魯,紐約的文化活動他大多來去匆匆,很少有機會作二人詳談。那次跟他的相敘,竟成了絕響。
據說晚年鄭愁予深居簡出喜歡安靜,在這種溫馨的安靜中,他安詳地走向了天國,他的為人也如同他的詩歌,飄逸、雋永卻又風致儼然耐人回味。鄭愁予是一個內斂、沉靜且喜歡自省的人,他的詩窈窕、旖旎,但蘊含人生的發問和流盼;這樣的詩風流蘊藉,我相信,即使再過一百年,它們還是會有讀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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