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不甩
夜中的甜品店,是人們吃過晚餐後,繞不過的亮星。我和女友在店內掃視餐牌上的各種款式,「什麼是糖不甩啊?」她是山東人,沒聽過糖不甩。我說,糖不甩是糯米沾上花生粉、芝麻和黃糖粉,顧名思義,也就是黏上糖而甩不掉。旋即,我補了一句:「但我在香港吃過的糖不甩,都好像不是真的糖不甩。」她一貫的大眼眸緊緊地注視我,我卻浸淫於迴盪不已的叫賣聲中。
「糖——不甩,糖——不甩。」那叫賣聲,是發自東莞一個偏僻的小鎮,一個幽靜的小村,那是賣糖不甩的老頭在叫喚。那時候,我和表弟一聽見,便從屋子裡赤腳跑出去,鞋也趕不及穿,生怕他就那樣踩著三輪車匆匆而過,與可口的糖不甩失之交臂。
綠油油的大鐵門咿地一聲推開,兩個小鬼頭衝出來,繞在那老舊的三輪車周圍,像麻雀在啄食途人扔下的麵包碎。我們是孩子,身上沒有錢,這時候,身後傳來巴搭巴搭的拖鞋聲,是奶奶,緩緩而來,從腰間掏出零錢袋。她還沒取出兩塊,老頭早從坐墊上下來,走至三輪車的後箱,熟練地掀開蓋子,用大勺子給我們勺上好幾顆,幾顆一份?記得好像整整有八顆。
他給我那份,是肆意地撒了很多花生粉、芝麻和黃糖粉,遠超於一般的,而他給表弟的那份,卻是少撒很多,表弟喜歡吃略甜不至於膩的糖不甩。
有時候,盡管日頭炎熱,老頭仍一如以往地踩踏著三輪車。有時候,他彷彿與我們有默契似的,經過我們家門外時,那句「糖——不甩」就喊得格外得慢,生怕我們聽不見似的。
而且,那句叫賣,雖然只有三顆字,但喊得韻律有致,「糖」字拖長,聲調逐漸上揚,上揚至某個臨界點,便像過山車似的,突然來一個急速下降,於是,「不甩」二字,意思雖是甩不掉,但在他嘴上,那兩顆音,卻彷彿甩去十萬八千里之外。
買回去後,我和表弟津津有味地吃著,即便我們倆在花生粉、芝麻與黃糖粉的比例不同,但兩份糖不甩的糯米,都是軟趴趴的,不像大餐館或甜品店裡所看見的那般,精緻又圓潤;相反,看上去一坨模糊的東西似的,吃上去也很快散掉,有點像天邊上曖昧的雲朵。
每次向女友、向朋友、向香港這裡的人說起故鄉的糖不甩才是真正的糖不甩,我憑空形容,他們卻往往不以為然;我也弄不清何以那偏僻的小鎮上,那糖不甩才有糖不甩的感覺。也許,離開那個小村以後,所下單的糖不甩,都不是三輪車攜運而來,不是韻律有致的叫賣聲送來,更不是那懂我們胃口的老頭,默默為我們勺來。
也許,我心裡的糖不甩,早已不是一種食物,卻如糖不甩其上甩不掉的花生粉、芝麻和黃糖粉,是一份伴隨一整個歲月的鄉土記憶,怎樣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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