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房子

一九四九年初，我年輕的父母帶著他們的弟妹到台灣之後，先是共同居住在一幢日式小房子。接著姑姑、叔叔、舅舅先後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成家立業，分別住在台灣各地，姑姑留學到美國生活。我父母都是公教人員，於是就搬到父親任職學校的宿舍去住了多年，直到一九六一年，父母攢夠積蓄，想要擁有自己的房子，於是就有了照片中的公寓，它就在台北信義路三段和大安路交接口。

依稀記得，當時這一排公寓房子剛剛蓋好，前面仍是稻田。中年的父母討論了很久，這個四層樓的新造鋼筋公寓，只有一樓有院子和大門，價錢最貴；但是旁邊有一個側門（相片中鐵欄小門），可以爬上樓梯到二、三、四樓，價格愈高愈便宜。最便宜的四樓有頂樓陽台，空間很大，可以看風景、曬衣服等，父母很興奮地決定買下，沒有考慮頂樓日曬最熱，又可能有下雨漏水等問題。

因為沒有電梯，數十年來，父母天天上班、下班、買菜，都得上下四樓不知多少次，久而久之變成了規律的有氧運動。父母身材一直瘦瘦的，都沒有三高，兩人在這裡從中年住到九十多歲，在搬進來五十年前後，父親和母親都於短短幾天內安詳過世，這個小屋真的成全了父母一生健康長壽。

他們兩人走後，我也不再年輕，不得不洗刷舊屋，準備將房子賣掉。接手買賣房子的經紀人姓邵，四十歲左右，他說他好喜歡這個房子，他和妻子來自基隆，有一兒一女，正想尋找一個好學區的房子，問我們可否便宜一些？我聽到這位年輕的基隆男子剛好有著母親娘家的邵姓，想到父母親一生都是樂善好施的人，我也就爽快地賣了給他。

當房子交接時，這位邵先生，居然把年輕的妻子、三歲的女兒、七歲的兒子，都帶來一起和我見面，全家一起深深鞠躬表示謝意，令我感動地想起已經在天上的父母，差點落淚。

時間一晃而過，到了二○二四年底，在美國大學擔任教授的女兒、女婿帶著年邁的我們，和他們已經長大的兒女來一次台灣尋根之旅。他們一家準備在寒假三周，讓孩子們看看他們祖父母生長的地方，包括我們出國前曾經住的屋子，以及上過的學校。

這次的台灣之行，天天出門旅遊，已經八十歲以上的我們見了不少親友，再次重遊過去熟悉的地方，我們三代還一起站在數十年前我父母天天生活的家，留下珍貴合影（見圖）。

即使這次旅途勞累，這三代一起生活的細節，的確刻骨銘心。每天出門前，四個孫子女就開始策畫年邁的我們該如何出行。他們雖然都是在美國土生土長，大的幾個會說會看，也都擁有台灣的悠遊卡，可以乘坐各種交通工具。

他們和我們去了士林官邸、北投溫泉、陽明山、故宮博物院、新竹城隍廟，更去了我們兩夫妻的中學，以及共同母校台灣大學等。他們還去登象山頂，看對面的一○一大樓，又去了台南赤崁樓、孔廟、台南歷史博物館，甚至去了北市附近所有的九個夜市，我們都選擇在旅館休息，等他們回來。

如當天要去鼎泰豐，或其他北市有名飯店，他們絕對避免讓我們排長隊，總會派一兩個人先去候位，過了一兩個小時後，再以手機通知我們可以乘計程車前往，到達時，必有年輕的一位孫輩等在門口；有時搭計程車回旅館時，也常有一個大的孫女陪伴。每次一大家人走路，我們兩老永遠落後，總有一個孫輩不露痕跡，慢慢挪在我們身旁陪我們走下去，也會幫我們到處找廁所。女兒、女婿和孫子女這三周無微不至的陪伴，點點滴滴溫暖的親情和體貼，使我們感到滿滿的幸福。

跨過一甲子歲月，重新站在曾經是我們的老房子前，這不只是三代尋根之旅，更是我們終生的感恩之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