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

自從大姊的外籍照護者安妮回印尼省親，我們再也得不到大姊的任何音訊。好不容易盼到安妮回台，代為撥打電話，感覺九十三高齡的大姊神智清明元氣十足。沒想幾周後，竟接到大姊因心臟衰竭而去世的惡耗，令人悲痛。

每次打電話與大姊聊天，就是一兩個鐘頭。她的記性很好，對娘家、婆家所經歷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說得繪聲繪影，她的一生就是一部家族史。

當年祖母主掌經濟大權，因家中小孩多，食指浩繁，認為女孩子只要基本識字即可，書念再多，最終還是要嫁人為婦相夫教子，倒不如去學裁縫，有一技之長，可養家活口。大姊國小成績優異，但畢業後沒能繼續升學，讓老師覺得惋惜。小小年紀的她，向鄉農會總幹事毛遂自薦，由基層小妹做起，升至出納員。

大姊是我們姊妹中長得最漂亮的，同學很羨慕我有個漂亮的姊姊。她修長的身材及靈活的大眼晴，來自父親瀟灑英俊的基因。她個性天生叛逆，年輕時夢想當明星，但當時守舊的習俗及嚴格的家教都不容許，認為是敗俗，令她的夢想成泡影。

一句「指腹為婚」的戲言，大姊認定非大姊夫不嫁，家父一再勸說，那不過是長輩的玩笑話，大姊也聽不入耳。此時，另一位高兩級的學長也喜歡大姊，託媒人來提親，已經說好了要訂婚，大姊不肯答應，心意已定，一心只想嫁給英俊高大的姊夫。

家父家母極力反對，分析大姊夫家不僅有公婆、爺爺、奶奶，還有三位小叔、一位小姑，加上婆婆喜歡賭博，家中只有長子當老師有固定收入，公公是木材家具工收入不穩，身為長媳肩挑重擔，恐受不了苦。但大姊充耳不聞，傷透父母的心。

婚後，未曾做過家事的大姊，每天忙十多口人的三餐外，還要挑水洗全家人的衣服，我母親總是心疼不捨，暗自落淚。大姊除了要忍受婆婆的挑剔，還要解決無米之炊的難題，婚前的快樂活潑被現實生活磨得灰頭土臉，在艱苦中醒悟出強烈的自力更新鬥志，另闖出路。

大姊有遠見有魄力，婚後為小孩教育著想，鼓勵大姊夫去應徵左營煉油廠國小老師。應聘之後生活仍拮据，孩子一個又一個出世，每個月底總要面臨青黃不接、捉襟見肘、到處賒帳的窘境，只好靠大姊夫課外教補習班、以會養會來理財。直至四個小孩都念醫科或醫技畢業，他們才有餘裕置房產。

艱難的苦日子裡大姊仍樂觀進取，她的精神食糧是每天閱讀聯合報增長見聞，因而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她也精通日語，擅長管帳，遇事總能臨機應變。她的歷練來自社會。

孩子事業有成，個個孝順，大姊和安妮建立祖孫般的情感，過著不愁吃不愁穿、豐裕幸福的晚年，唯一的遺憾是腿腳無力，長年困居一室。

乍聞大姊二月七月駕鶴西歸，令人惋惜。一個平凡的母親能栽培出三個醫科兒子和一個醫技人才的女兒，大姊的艱苦卓絕，足以啟發周遭的親友。

謹以馨香一瓣遙寄我的大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