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光」的故事(下)
一九六○年代末期,八乘十英寸的國產照相紙賣三毛多錢一張,我們買過期的處理照相紙,每張一毛錢,但是便宜的過期照相紙洗出的相片反差弱,影像發灰。讀高中懂些化學原理的哥哥,就去學校廢置的化學實驗室,尋找可利用的攝影化學藥劑,自行配製顯影液。經過試驗,就能夠提升過期相紙的反差和降低灰霧度,我也聽熟了「米托爾」、「海得兒」、「硫氧」、「碳氧」之類的化學名詞。
不久,我們的洗相技術出了名,總有朋友們買了相紙,來求我們洗相。顯影盤裡漸次映現出許多朋友童年時代和父母家人合影的影像,那些照片裡的大人們,泰半都如我父母一般,正在「牛棚」裡關押著。許多朋友家的照片,也都遭到銷毀,他們拿來劫餘的底片,我們又為朋友們重現了許多人生裡的幸福時光。
那些被我印放在照片上的人,有的已經被整死和自殺了,當他們活著時候的影像,從暗紅色燈光下的顯影液裡悄然浮現時,我就想,為什麼一定要搞殘酷的政治運動呢?如果沒有這樣「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照片上的那些家庭團聚的情形,該是多麼幸福的光景啊。我父母被允許回家時,我們把用蘇聯照相紙印放的照片拿給他們看。父親說:「我們過去在蘇聯的照片都銷毀了,從蘇聯帶回來的照相紙,倒是印出了你們在中國的照片。」
一天,一個朋友拿來底片和相紙求我為她洗相,顯影時,相紙剛一沾藥水,立即全黑。我問她是怎麼搞的,她說在商店總共買了四張相紙,回家進屋拉上窗簾,分出兩張包好拿了來。我聽了不禁大笑,她跟我那時一樣,無知地把相紙弄「跑光」報廢掉了。
我所知道的最精采的「跑光」軼事,具有極其專業的水平。文化大革命期間物資供應緊張,我所在城市的那個老牌電影製片廠在招收攝影助理時,特別開「後門」,收進一個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兒子,圖的就是方便「走後門」,從該縣獲取緊俏農副產品。
當時正當拍攝電影版的革命樣板戲關頭,那位特招進來幹攝影助理的縣太爺公子,負責做往攝影機片盒裡安裝生膠片的攝影助理基本工作。那時拍革命樣板戲電影,當然使用最高級的美國柯達公司的伊斯曼彩色電影膠片。
當攝影助理的公子進暗室,把優質的伊斯曼彩色電影膠片,按部就班地從原裝的洋鐵片盒裡取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把金貴的用外匯進口的美國柯達膠片盤,從原包裝的結實黑紙袋子裡取出來,又準確地把膠片安裝到攝影機片盒裡面,順利完成了任務。
革命樣板戲電影攝影師非常鄭重其事地進行高度政治任務的拍攝工作,可是待一整盤的底片拍過洗印出來,檢查發現了膠片「跑光」現象。
攝影師問負責裝膠片的縣太子:「你肯定是在暗室燈沒關閉的情況下裝的膠片吧。」縣太子的回答是:「可我是閉上眼睛往片盒裡裝的膠片呀。」這豈不就是現代科技版的「掩耳盜鈴」典故嗎!如果閉上眼睛可以解決「跑光」的失誤,那就連拉上窗簾都沒有必要了,人們只要把眼睛那麼一閉,就創造了一個暗室,攝影術可就更加魔術得妙不可言了。
而今攝影術的傳統感光材料時代已經進入尾聲,不怕跑光的電子影像業已光臨。再過一些年頭,人們就會不可思議我們很多人在學習攝影的過程中,因為跑光事故而造成的無數既令人沮喪、又令人哭笑不得的經歷。
趁那傳統感光材料時代還未徹底消失,讓我們這些有過不同而相似「跑光」經歷的攝影愛好者們,最後再放懷暢笑,向即將過去的怕「跑光」的神秘感光材料化學時代告別。並且,更要讓那個私人照片橫遭銷毀的非常政治時代,成為永遠不再的過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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