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天空(下)

在遍嘗世間的人情冷暖之後，我們都成了有故事的人，老師們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們也講述我們的故事。年輕時的桀驁不馴，如今都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們珍惜當下的擁有，卻也懷念年少時的不羈。

「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這樣飄蕩多少天，這樣孤獨多少年，終於又回到起點……，」來自隔壁班的特邀嘉賓之一鄭同學，天生一副好歌喉，經過多年打拚的他，早已實現財務自由，然而每次唱起「驛動的心」，他都會想起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他的歌聲感動了他自己，也感動了我們，大家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哼唱：「哦，路過的人我早已忘記，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驛動的心已漸漸平息……。」

路過的人恐怕是早已忘記，曾經的同學卻是走散了也必須找回來。比如群英，她和我們僅僅同學了一年就退學參加工作了，然而所有人都還記得她。剛剛高歌一曲的鄭同學甚至由衷地感嘆：「群英，當年你是我們班所有男生心目中的女神。」群英聽了只是微微一笑，性情還是那樣的沉靜溫柔。

記憶裡的群英，經常穿一件鵝黃色的開襟毛衣，標誌性的兩根馬尾辮，猶如一枝莖杆開出的兩朵花。我和群英其實並無多少交集，卻總喜歡看她在睡前做仰臥起坐，她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鍛鍊原來也可以表現得如此優美。群英和我們同吃同住在一個簡陋的寢室，也有著和我們一樣的煩惱和憂傷，但是不知怎的，她就是有一種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姐姐氣質。

中途退學的不只群英，還有我的同桌敏芝。敏芝退學倒不是因為提前工作，她轉學去了衛校。當年有關部門給了鄉村醫生子女一個特別的進修通道，敏芝的人生坦途由此開啟。我後來曾經問過同樣是鄉村醫生的父親，問他為什麼沒有替我報名？父親淡淡地說，「你又不喜歡學醫」。雖說是「知女莫若父」，但有時候我還是偶爾會暢想一下自己穿上白大褂的樣子，那是我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人生。

大眼睛的敏芝如今是一位知性優雅的職業女性，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向家有女兒的在座同學拋出了橄欖枝，原來她有一個已經從復旦大學博士畢業的兒子，至今還沒有女朋友。她的一席話引來了不少同學的共鳴，因為我們的下一代大多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不知是怎麼回事，男生無意娶，女生無心嫁，他們這一代似乎更享受單身貴族的日子。大家互倒苦水，邊說邊笑，我們都是新時代的好父母，倒也沒有誰認真催婚。

同學會的下半場移師梅城，由考出了導遊證的珊紅主持。她帶我們爬城牆，走街巷，三言兩語間便道盡了這座千年古鎮的歷史滄桑。

梅城又稱嚴州，自古就有「天下梅花兩朵半，北京一朵，南京一朵，另有半朵在嚴州」的說法。我讀到過范仲淹在此寫下的佳句：「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那是為了紀念曾隱居於此的東漢名士嚴子陵。而生活在船上永不許上岸的九姓漁民故事，卻是曉娟告訴我的，她說那是朱元璋和陳友諒之間恩怨的延伸。

曉娟是我在學校時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那年我去梅城參加高考，考場就設在她初中時的母校，於是我順理成章就住在了她家。炎炎盛夏，她親自送我去考場，到了時間又及時接我回家。她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對我關懷入微，三餐之外，竟然還為我準備解暑的西瓜和點心。考完後她帶我遍遊她出生長大的這個地方，驕傲地為我講述古城曾經的榮光。我後來學英語，讀到了Make yourself at home時，忽然就想起了住在曉娟家的日子，那幾天，我真的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無拘無束。

曉娟後來去了新加坡，一邊工作一邊苦學英語。她在信中向我講述國外的種種趣聞，當然也有和新環境的摩擦，以及意外升職的驚喜。我結婚時她趕來做了我的伴娘，還說將來也要拍一套類似的婚紗照。

再一次見面時是幾年後，彼時她已有關係穩定的男友。再一次離別時，我匆匆寫了尚未竣工的新家地址給她，但我搬家後再未收到她的來信。後來一位朋友抱怨說我從來不回她的信件，一核對才知道我給她的地址寫錯了單元號。也許寫給曉娟的位址也弄錯了，我因此不無遺憾地錯過了她的婚禮，也錯過了她初為人母的歡欣。

音信兩別多年以後，再一次聽到曉娟的名字，卻是她已魂斷獅城的消息。我震驚得差點握不住電話，第一次失態地在辦公室裡痛哭失聲。我專程去梅城看望了她的家人，她的母親流著眼淚告訴我：「她每次回國都會去找你，老地址新地址都找不到。」我再一次紅了眼圈，我無法原諒自己寫新地址那一刻的漫不經心。

我後來特意去新加坡，逛了她曾經流連的商場，吃了她曾經描述過的美食，徘徊在她曾經留過影的聖淘沙海灘，卻再也找不到伊人長髮飄飄的身影。

曉娟，還有另外兩位早逝的同學，永遠也沒有機會參加我們的同學會了，但是她們並沒有被我們遺忘。一張又一張舊日的集體照在群組裡刷屏，雖然幾經搬家，大家竟然還珍藏著這些已經泛黃的回憶。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笑臉，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跟著唇角上揚。

我們感恩昨日的遇見，我們更期待下一次的相逢。青春終於漸行漸遠，溫暖如昨的人間煙火，卻依然照亮著我們二十歲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