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句話也沒說
算好時差,中國大年初一的早上十點,正是姊姊閒著的時候,連通視頻,滿心歡喜地搶著拜年:「姊姊、姊夫,過年好!」姊姊淚如泉湧痛哭失聲,好半天才說:「你姊夫一月五號走了,連句話也沒說啊!」
晴天霹靂。剛才和哥哥弟弟視頻,怎麼都沒告訴我?姊姊說,是她不讓告訴的。姊夫前幾天就說胃口疼,那天早上突然疼得休克,急救車來得很快,可人已經沒救了。「連句話也沒說呀!」悲痛欲絕的姊姊重複著,本已經七十的她,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掛了視頻,我呆坐著流淚。老公問我怎麼了,他一聽,愣了。孩子們正在吃晚飯,老公拉著我走到院子裡,南加州的夜空星斗滿天,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們遙望東邊的群星,向姊夫表達我們的哀思。」雖然只有我們兩人,但這莊重的儀式,是刻骨銘心的告別。一眨一眨的星星之間,姊夫在微笑地看著我們,他端莊、優雅、白淨的面孔,那方框眼鏡和一頭近乎全白的頭髮。
姊夫叫孫士林,是我表姊夫。姊姊是我大姨的女兒,比我大十個月。小時候,只要一到寒暑假,我就到大姨家住幾天,就為跟表姊玩。有一次我喊「表姊」,大姨聽到了,高聲對我說:「把表字去掉!」從此,我就喊姊。正因為大姨的遠見,我和表姊如同親姊妹。
姊在造紙廠工作,姊夫插隊選調上了海運學校,成了遠洋海員醫生,他們經人介紹相識,是家人朋友最羨慕的伴侶。他們讓我在老公面前特有面子,讓老公在朋友面前不是一般的牛!
我和老公同在天津六中工作。八○年代初的一天,快放寒假了,姊姊打電話讓我去她家拉洗衣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洗衣機,方形、圓桶,好像兩個按鈕,是一台舊的。姊夫的船正在天津港卸貨,他托人運到他家,告訴我是日本港口裝卸工在廢品堆給他撿的,白送。叮囑我是一百一的電壓,我趕緊求人做了變壓器。屋子太小,只能放在院子裡,用油氈蓋著,壓著磚頭。
每到春節前,所有的被褥都要拆洗,數九寒冬,都是從大街往家裡挑水,兌上暖瓶的熱水洗。老公平時一口酒也不沾,洗完後,總要喝一口白酒,趁著酒勁兒端著大白鐵盆,到大街的水龍頭下淘洗,凍得進屋捂著耳朵直跺腳。有了洗衣機就是不一樣,大雜院的鄰居都來看,老公沖我挑起大拇指:「是她姊夫從日本帶來的。姊夫是遠洋輪上的大夫。」我說:「誰想用就用啊。」「電,我出。水,你們挑。」老公很得意。
幾年後的一個國慶節,姊姊、姊夫到我家來,送給我們一盒三五牌香菸,長方形黃色硬紙盒,還有兩聽罐啤,上面有兩隻美術變形的獅子,面對面站著,這都是我們平生第一次看見。老公平時菸癮很大,也喝啤酒,可這次,新年,沒動,春節,還沒動,一直到了五一。
我們住的是一間私產平房,屋頂漏雨,五一勞動節請了七、八位老師熬瀝青、黏油氈。完工吃飯時,老公拿出一瓶汾酒和一條恆大菸,說是走後門讓學生家長幫助買的,接著就拿出那盒三五和兩聽獅子罐啤。老師們都傳過來傳過去地看:「你們班還有這麼能耐的家長?」他們要先喝啤酒,我小心翼翼地把兩罐啤酒倒進他們面前的小白酒杯裡。老公像喝白酒一樣抿了一口,說:「姊夫從國外帶來的。」又指著我,「人家她那頭的,表姊夫。」「表姊夫?」滿是羨慕的驚訝。
我們險些攤上政治風波,至今沒告訴過他們。姊夫從日本買來一台錄放機,還有幾盤鄧麗君歌帶,周日到他家聽後,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這樣顛覆聽覺、刷新認知的歌聲。姊姊在廠裡給我找到一張日本錄放機購買證,我們把錄音機和鄧麗君歌帶帶到學校,中午就在團委和同事一起聽歌、翻錄。
沒多久,大街小巷張貼標語,清繳鄧麗君歌帶!一位女黨務幹部,在學校一個僻靜的角落,輕聲問我老公有沒有鄧麗君歌帶,老公暴怒:「我--沒有!」沒多久,一夜之間標語突然不見了,鄧麗君的歌聲,又飄飛在大街小巷。歌曲,是最貼近老百姓的藝術,表達著老百姓對幸福的追求。
姊夫是共產黨員,或許是他們有紀律,或許為了我們的安穩,從來沒跟我們講過國外的任何見聞。唯有一次,我見他家有一個木熊雕塑,問他才告訴我,有一次他們的貨輪在日本遇險,船頭被巨大的礁石卡住,隨時有傾覆的危險。正是黑夜,突然海岸上照來一片光明,原來有人發現了他們,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把汽車開出來,打開車燈照亮海面,以免海員落水看不到。他們被救上岸後,得到人們熱情款待,離開時,送給他們每人一個木熊留作紀念,熊是當地特有的動物。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日本人民對中國人民真實的友好故事。
我女兒上小學一年級時,天津市政協文教組召開家長座談會,正好選到女兒這個班,有個問卷,其中「你最想讓孩子得到的學歷」一欄,我不假思索地寫下:「博士,出國留學。」老公不只一次地對我說:「人家姊夫看過外面的世界,咱不行也就算了,但說什麼,也要讓孩子走出去闖一闖。」
姊夫後來不跑船了,在遠洋公司老幹部科做管理工作,退休後,愛健走,身體一直很棒,我們也有時間在一起吃飯、聊天。後來他們女兒定居珠海,就跟著過去幫著帶孩子。我們也到了美國,分別十多年,其間相約回天津見過一次,算起來也有六、七年沒見了。我們剛訂好機票,五月回國,到珠海去看他們是我的第一選項。今天剛要告訴他們,姊夫竟然就走了,姊姊竟瞞我一個多月。
從院子回到屋裡,倚在床上,這一幕幕在我腦海裡反反覆覆,「連句話也沒說啊。」我像姊姊一樣念叨著。老公站在床邊安慰我:「姊夫用這樣的方式囑咐我們說,覺得胃疼,一定要去醫院檢查,很可能是心梗的前兆,千萬別大意。」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無法自控,任憑淚水奔湧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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