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人客

在滬上長大的我，自小習慣把走親戚說成做人客，作客再加人字，不知何以畫蛇添足。由於父母是雙職工，一周僅休息一天，還須忙碌家務，通常無暇帶我們做人客。唯一的好機會是新春佳節，每個人都有難得的連續三天休假，我們終可穿戴整齊，由父母帶領去作人客，當嘉賓，還能放開肚皮享用平時不敢奢望的佳餚美食和糖果點心，何其快哉。

我家有幾個「鐵桿」親戚屬每年必訪，其中首推父親的遠房舅舅，我們稱之為舅爹爹，他是一家南貨店的老闆。他家在盧灣區離中共一大會址不遠的一條弄堂裡，占據了整個石窟門房的兩層，我們在那可上下奔跑，盡興地玩捉迷藏。當初父親到上海當學徒，就是在他的南貨店從頭做起，加上我的祖父母過世較早，舅爹爹對外甥一家向來十分關照。

我們一般於年初一早上就去拜年，舅婆婆會讓人給我們端來香糯的糯米湯圓，甜蜜蜜又熱烘烘。因為我家有六個小巴蠟子，午餐時主人會為我們單獨擺開一張小方桌讓我們落座。小人桌上配給的菜式與大人的不相上下，獅子頭、皮蛋和白斬雞等應有盡有，並不遜色，孩子們同樣吃得痛快上癮。

我們在年初二去的是母親的親姑姑家，我們稱為姑婆婆。她家住在閘北區，雖是自家小屋，卻面積很小，條件比舅爹爹家差多了。尤不可置信的是，整個弄堂的居民都依靠弄堂口一個露天水龍頭供水，排長隊是家常事，所以每家都有個水缸積水備用。因地方小而無法增設小方桌，姑婆婆家就採用分餐制，讓小朋友先開飯，大人們稍後再上桌，互不干擾，相安無事。

年初三我們會去南市區一個親戚家作客，男主人是個工程師，豪爽又健談，喜歡和小孩子拉話。他大方地塞給我們每人一把椰子奶糖，使我們在歸途還能不停以奶糖潤喉。我們會繞道去老城隍廟閒逛，感染濃厚的節日氣氛。那裡大紅燈籠高掛，行人熙熙攘攘，到處一片喜氣洋洋，空汽中還飄有剛放過炮仗的火藥味。我們免不了要到九曲橋上轉圈，觀賞水中慢慢游動的美麗金魚。

總之，每年春節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多日的假期、不停嘴的美食享受，和馬不停蹄地做人客，欣然享受優雅接待，歡樂無比。節日一旦過去，我不免有悵然若失之感，因為又得苦等一年。

後來到美國，逐漸適應了此地輕易不上門作客的習俗，有事一般多用電話聯繫。又聽說國內人民生活日益改善，春節聚會已不再囿於家中，而傾向預約飯店，訂下包房聚餐，甚至連年夜飯都不必非在家吃不可，既痛快大氣，又省卻了刷洗廚具的麻煩。

二○二○年一月我們夫婦特地飛回上海，期望與久違的兄弟姊妹團聚，哥哥早就預定飯店，單等一醉方休。不料新冠突起，口罩遽變緊俏品，四下裡人心惶惶。正巧哥哥的兒媳剛生下寶貝兒子，嫂子生怕人員接觸會把病毒傳給孫兒，堅持取消聚餐，又建議閉門謝客。我們理解其苦衷，百般無奈，只好悻悻然搭乘美聯航斷航前的末班機返美。節前興匆匆返鄉做人客，卻以吃到國際閉門羹而黯然收場，連兄妹之面都未得見，也許是略得大禹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