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衣館番梘

一八七七年七月三十一日，一位名叫James McKeone的商人向美國商標局註冊了一款肥皂商標，商標上除了有一大鬍子洋人的肖像，以及英語「Chinese Dry Soap」之外，竟然還出現了六個手寫體中文字：唐人衣館番梘。

「番梘」這名詞，頭一次接觸居然是從美國人的古早商標上認識。按照英語對照中文的邏輯推斷，顯然是肥皂的意思。上網一查，「番梘」為方言，廣州台山粵語以及四縣梅縣客家話都有其讀法，廣東話念作「faan gaan」，漢語翻譯是為「番鹼」，即洋肥皂早期的稱呼。

我對那張申請註冊商標的檔案圖稿印象深刻，只因它沒有畫個瞇瞇眼、戴斗笠、梳辮子的「滿清唐人」，而是用標的客戶熟悉的「家鄉文字／語言」來「搏感情」，足見那個年代在美國開洗衣店或靠洗衣營生的中國人，勢力絕對不容小覷，居然能夠左右一個賣肥皂的洋人決定將中文字印在商標上。產品英文名翻譯過來就叫做「唐人的乾肥皂」，明擺著就是專為中國人設計的一款產品，善意與誠意絕對滿到溢出，更說明了這其中所牽涉到的利益極其可觀。

繼「唐人衣館番梘」不到兩年以後，「高露潔」（Colgate & Co.）於一八七九年三月四日註冊了一款「阿新唐人肥皂」（Ah-Sin's Chinese Soap），整個商標設計得熱鬧非凡：兩撇鬍子、梳髮辮、戴圓帽、穿滿服的「阿新」睜圓了雙眼微笑著，加上突出「中國人」英文字樣的大紅底色、紙燈籠、折扇等中國元素，以及一面像是蒲扇的東西上，還點綴了看不出是穿古裝還是洋裝的仕女。我不知道這款肥皂當年的銷量和產品周期如何，在美國骨董市場裡，總之還未讓我找到任何存留實物或產品包裝。

「高露潔」之後在美國繼續發展成「高露潔-棕欖集團」至今，已屬百年老字號，專營個人衛生用品，最出名的產品要數牙膏、牙刷與漱口水，棕欖清潔劑和洗碗精亦家喻戶曉。我也是在上世紀八○年初隨家人移民美國以後才曉得，在台灣家喻戶曉且深受歡迎的「黑人牙膏」，於一九八五年被該公司收購。如是歷史，卻在美國與台灣地區的「高露潔-棕欖集團」官方網站完全隻字不提。

美國史上已知的第一家華人洗衣店，是於一八五一年由一位名叫Wah Lee的華人開設，當年收五美元洗十二件襯衫。而且最誇張的是，此前的洗衣市場，普遍都是把衣服集中後寄到香港去洗，也是同樣價錢，然而卻需要長達四個月往返。

洗衣這個行業，在舊時代的美國屬地位低下的底層勞工，傳統洋人男子多半不做家務，女人做的家務則有限，幫人清洗用過的手帕和穿過的內衣褲被視為不潔及有辱斯文。因此，在未有華人涉足之前，除了外包香港，洗衣這「髒活兒」都是黑人婦女在把持。

隨著愈來愈多的中國人遠渡重洋來美淘金，而淘金夢破碎後無力返鄉，許多男性苦力連修鐵路的危險活兒都沒得爭取之際，紛紛將那可換取溫飽的廉價勞動力轉移到了洗衣這塊「藍海」，「搶完了白人的工作機會」之後、也去「跟黑人搶工作」，似乎是那個年代美國華人移民給人的觀感。

一把熨斗、一塊燙衣板，加上水桶和幾根晾衣服的竹竿就能開業，門面甚至可以是租來的一塊緊鄰著廚房邊的空間。住處添置浴缸，並不是給人泡澡用，而是全天候專泡髒衣服的生財工具。

多年前讀過一篇英語報導，受訪者提到她祖父當年開洗衣店時，都必須不時賄賂管區警察才能順利開業，一次被要走十元、十五美元是家常便飯，而警察也經常因亂收保護費被調職或開除，流動很大。有一次，臨時沒錢打點一位新任警察，浴缸被無故沒收，那位警察沒多久被查到貪汙收賄遭開除，浴缸討回無望，只能再買一個。

華人移民美國的歷史中，不難看見各種歧視與打壓，而華人總是能在惡劣的環境與條件下給自己尋找出路。唐人洗衣館的特色是手工漿洗熨燙筆挺，外加交貨迅速，「性價比」高。討好華人洗衣店老闆的「肥皂商戰」則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一段插曲，如果沒有在公共圖書館收集到這些以「唐人肥皂」命名的註冊商標申請影本，還真無法想像，這條洗衣供應鏈的油水曾經有多「肥」！

大蕭條期間，光曼哈頓就有三千五百五十多家唐人洗衣館，從一九二○年的人口普查數據發現，從事洗衣行業者幾乎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在職華人人口，已成在美華人除了餐館之外的「標配職業」。甚至最早在舊金山的華人衣館就形成公會凝聚勢力，還聘請了猶太裔的白人律師協助出面平權。

以牛油鹼化原理製作肥皂，早在一七九一年就發明，但卻是奢侈品，直到十九世紀才在一般大眾之間普及開來。肥皂作為除垢家庭用品的概念，也不是一下子就被千家萬戶的西方人所接受，就在這個產品調性「由奢入儉」的發展陣痛中，肥皂被用得最凶、也最有需求和市場潛力的，居然就是仰賴洗衣維生、在「排華法案」夾縫中生存的華人。

一段挺荒謬的歷史。從現今已然看不到商品的幾個商標裡，感受到絲絲無奈與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