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麵線

曾數度見到類似這樣的視頻：一個稚幼的孩子，經常見媽媽將魚肉挑給他及家人吃，自己卻捨不得吃，僅撿吃剩的魚頭魚尾。有一天孩子對媽媽說：「媽媽，你喜歡吃魚頭魚尾，將來我長大賺了錢，一定會買很多的魚頭魚尾給你吃。」對那無邪又純真的童心童語，我只有報以莞爾一笑，內心卻有一絲隱隱的酸楚。

我見過、聽過、並且切身體驗過「只愛吃魚頭魚尾」的母親，她們永遠是把最好吃的食物留給子女，自己總說不餓或不愛吃。那也是我的母親！

母親不到二十歲便遠離家鄉，隨著國民政府與父親自大陸播遷來台，未料從此竟是兩地音訊杳然，與父母天人永隔。在兩岸隔絕三十多年中，外公外婆過世的消息，母親還是間接由國外親友輾轉得知的。

詩人余光中寫的「鄉愁」，道盡了母親那一年代中國人的悲哀及無奈。正如詩中所言，母親與外婆兩地相隔的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母親在海峽這頭，外婆在海峽那頭。在兩岸開放探親後，母親得以返鄉，但她面對的卻是一方小小的墓碑，她椎心刺骨地體驗著「鄉愁」中「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那永遠的痛。

母親長居在台灣的歲月裡，常念念不忘她年幼在大陸家鄉時，外婆做母親最喜歡的麻油麵線給她吃的記憶。那細細長長的麵線，彷彿取代了母親與外婆的一線牽掛。外婆的去世，麻油麵線更成了她懷鄉思母的慰藉。

早年在台灣民生物資匱乏之下，持家的母親數十年如一日默默地付出，無私地為家庭奉獻，她的一生就是永遠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家人及子女。全心全意張羅家人的溫飽而完全忘我的母親，就是典型的「媽媽只愛吃魚頭魚尾」的寫照。

出國後，每次我自國外回家，就刻意對母親說我想吃麻油麵線，母親便如獲知音般，到市場一家雜貨店去買那煮了不容易變糊、口感極佳的金門麵線回來。她興奮地下鍋煮著麵線，然後我們母女相對而坐，她滿足地看著我享受著簡單的麻油麵線，然後幽幽地說每聞到麻油麵線總讓她心酸，思母之情便油然而生，見她眼紅，我也跟著淚溼。

那一刻，我終於了解母親對外婆的思念寄情於麻油麵線的深意了。當年那經由手工挽成有如毛線圈連綿不絕，卻不見頭尾的麵線，裡面埋藏的是她那份無止盡的思母情。

母親八十五歲那年因病不再入廚房，但是只要知道我將回台灣，她一定事先買好金門麵線等待我回家。在母親欣慰的笑容中，我竟不自覺地迷失在那濃濃的麻油香氣裡，恍惚間我是多麼希望時光腳步緩慢下來，好讓我有更多與母親共享麻油麵線的溫馨時刻。

母親過世後，每每在思念母親時，我便為自己做碗麻油麵線，彷彿又回到與母親同桌相對吃麻油麵線的情景。那綿綿不斷的麵線，有如我們母女間無言又永久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