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緣

母親曾經對我說：「你是爸爸媽媽的第一個孩子，是我們愛情的結晶。媽媽好不容易才有了你……。」我當時年紀還小，並不理解母親的話。直至後來我知道母親更多的故事，並經歷了結婚、生兒育女後，才慢慢體會母親話中的含義。

父母親的相遇、結合很是巧合。據祖母說，媒婆本來是要介紹母親給村頭大志家的兒子，但祖母在路上半路截胡，跟媒婆說起剛從韶關回來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父親）年已三十還沒有結婚，媒婆於是就將母親介紹給了父親。父母的姻緣就這樣不經意間定了下來。

父母親都屬蛇，父親比母親大一輪，他們結婚的時候，母親才十八歲，父親的晚婚和母親的早婚都是有歷史原因的。我的曾祖父早年去南洋打工賺了一筆錢，他在鄉下買了許多田地，所以我的祖父一出生就是少爺，家境優厚。但在文革期間，祖父被畫分為地主成分，所以五個兒子都很難娶到老婆。

在母親這邊，外祖父本來在稅局當幹部，但在文革時受到迫害，一家七口被下放到農村改造。母親在家排行第三，上有兄姊，下有弟妹，聽上去很幸運，但實際上是最吃虧的一個。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排行中間的孩子是永遠穿不上新衣服的：哥哥姊姊有新衣穿，穿舊的衣服改一下成了母親的衣服，待母親穿完，衣服也太破舊了，下面的弟妹也只能做新衣服穿了。

外婆曾經對母親說過歉疚的話，意思是迫於無奈，把年紀輕輕的母親早早地嫁了。而在母親結婚一年後，外公得到平反，全家遷回一個離母親幾百公里遠的縣城，想給予母親實際幫助也有心無力了。

父母結婚後，父親在農場工作，母親在村裡生產隊出勤。母親由於年紀尚輕，父母又不在身邊，懷孕了也不知道，不知吃錯了什麼東西引起發燒，後來就流產了。也許那個年代衛生知識和醫療條件有限，我的嬸姆個個都曾經流過產。我從他們每一個家庭都交過「神親戚」才得知。在鄉下，「神親戚」就是雙方家庭為各自流產的孩子互攀親家，以此保佑家族子子孫孫健康平安的舊風俗。

至此，我才明白母親的「媽媽好不容易才有了你」這句話的深切含義。我想，我倆的母女緣分也是天注定的。

隨著幾個叔叔的相繼結婚，大家庭一下子添了許多口人。在我出生後不久，祖父決定分家，父母從祖父母那裡分得一袋米和二十元錢，就分開吃住了。

分家後，母親變得更加忙碌了。父親一早就去農場上班，母親一早把我送到祖母家，就去出勤，下午放工後接我回去，還要做飯、餵豬、挑水和洗衣服。母親經常提起的、至今仍在我腦海裡的一個鏡頭，就是她一邊切豬菜，一邊用腳踢柴火入灶做飯，一邊用左手搖我的搖籃哄我。

母親說我小時候特別愛哭，她分析箇中原因是我在祖母家沒有得到關注，因為祖母同時也要照顧三嬸的女兒小愉。小愉只比我大一個多月，長得白白胖胖，愛笑，討人喜歡；而我長得瘦小，皮膚黑，愛哭。

有一次，母親提早放工接我，卻看到我被背帶綁在竹椅上，滿尿布屎尿，哭得聲音嘶啞，她頓時心如刀割，淚眼朦朧。自此以後，除了出勤，凡是母親可以帶我的，不管是挑水、澆菜，還是買東西，她情願背著我，也不把我送到祖母家。每當母親提起這些往事，我都很慚愧地請求她原諒我太小不懂事，並承諾長大後一定孝順和報答她。

母親一生堅韌，天生樂觀溫暖，她雖然長得矮小，身高不足一米五，但外表柔弱，內心強大。她經常教導我和弟弟的一句話是「做人要爭氣」，母親的這個「爭氣」，除了指「上進好學，不甘人後」的意思外，還有一個狹義的理解，就是「別人家孩子有的，我家孩子也要有」。

還記得在小學開運動會時，老師要求我們每人穿紅T恤、藍短褲，母親覺得買這些衣服太貴了，她買布用縫紉機做了一套，我穿上去也很精神，跟其他孩子沒兩樣。

由於家庭條件和歷史原因的限制，母親只有小學文化水平，但她心靈手巧，尤其擅長縫紉、裁剪、針織等手工活。她知青回城後，被分配到服裝廠工作，別人一開始見她身材矮小，都欺負她，讓她做一些又辛苦又不賺錢的零工。沒想到母親做工又快又好，做衣服手工精細，性情溫和又肯幫助別人，後來個個都推舉她做組長，她還做到班長的職位。我想，這就是母親的「做人要爭氣」最好演繹。

接著，我和弟弟跟隨母親回到城裡讀書，父親一個人留在農場工作。還好，城裡離鄉下不太遠，只有兩公里半的距離。周末，母親就帶我們回去探望祖父母和叔伯嬸姆，幫父親種菜，農忙時幫忙收割和插秧。母親原來是城裡人，被下放農村和嫁給父親後才開始學做農活，但她極具慧心，一點就通。以她隨遇而安、好學進取的做人原則，去到哪裡都能自食其力。

通常女人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在父母親這裡恰好相反。父親是跟隨母親知青回城，從鄉下遷到城裡；然後又由於姨媽的親屬關係，父親隨母親從中國移民來到美國。

一九九七年，父母親和弟弟懷著「美國夢」登上北美大陸，母親縱有萬般不捨，也只能留下超齡的我一人留在讀大學的城市。在互聯網剛開始、電話費依舊昂貴的年代，我與父母的主要聯繫方式還是書信，現在翻看母親寄給我的信，我還是心懷感動，唏噓不已。

為了省郵費，母親通常選很薄的信紙來寫。為了增加信息量，讓我更好地了解他們在國外的生活，母親在信紙的四周空白處寫滿了諸如「這個星期天我和你外婆去教堂領免費聖誕節食物」，或者「你弟弟這個暑假在郵局做暑期工，他剛考了車牌，希望下星期可以幫他買到一輛二手車」等等。雖然母親只有高小的文化程度，但她在寫信方面條理清晰，而且內容翔實，比高中畢業的父親強多了。

母親是長情之人，她無時無刻不思念留在國內的我。為了早日申請我來美國，雖然她每天在洗衣店燙衣服八個小時，工作完後還要坐公車去讀英文，這一堅持就是五年，直至她通過了入籍考試。當母親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報喜時，她激動得連聲音也變了。她說她如釋重負，覺得不再虧欠我什麼了。

後來，我如願與先生一起來到美國與父母團聚，讀書，找工作，養兒育女，等我的人生步入正軌，弟弟也組織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可愛的女兒，母親理應享受豐碩人生之時，卻發現患了惡疾。

看著母親承受的痛苦，我們卻無能為力，我的心裡非常悲痛。我常常後悔我們做子女的，沒有早點督促母親去做體檢，當時我只顧著我的小家庭，我正懷著我的小女兒。但一切都不可能改寫了，母親與疾病抗戰了五年，終於離我們而去。也許五年的時間足以稀釋心中的巨大痛楚，母親走時我沒有哭太多。

母親這一生沒有享受多少榮華富貴，但她有父親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愛情和子女孫輩相互關愛的平淡幸福。雖然母親沒有給我帶來顯赫的身世和萬貫的財富，但母親給我留下的深情回憶和無私的愛，足以讓我回味一生。來世，我還願意做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