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戴右派帽子的小右派(下)
到了一九六六年,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我與馬松同學的聯繫莫名其妙地中斷了,寄出多封信也不見回。後來從韋某那裡得知,馬松同學已經失蹤。
原來因為學校裡的檔案已經傳遞到他的家鄉,家鄉造反派知道了他的內控右派的身分,對他進行批鬥。結果他暴跳如雷,堅決否認自己是內控右派,還振振有詞地說:當年學校在反右運動時中學生不反右。不由分說,造反派將他監禁起來,白天綁縛遊街示眾,晚上關起來毆打凌辱,實在無法忍受,在關押期間趁隙逃跑。逃到哪裡去了,無人知曉。
十年後一九七六年,終於見到了曙光,那個親自發動文革運動的偉人去世,文革運動也隨著停止。從其他同學那裡得到消息,說是馬松同學回家了,我和韋某以及在鹽城的其他十幾位同學聞訊後,相約一同去探望馬松。
到了他的家鄉,看到馬松,我們幾乎都已經不認識他,我們見到的是一個又黑又瘦、滿臉皺紋、弓腰駝背的一個小老頭,用癡呆的目光盯著我們,默默無語。當年那個朝氣蓬勃、說話像連珠炮似的小馬松不見了。
聽他的介紹,這十年他逃到了上海,明知道上海有他的親戚,但也不能投,也不敢投,住旅館需要登記,況且身無分文,唯一的生活方式只能白天撿破爛,晚上鑽橋洞,遇到颳風下雨,常會飢寒交迫,這都無所謂,只要家鄉造反派不來抓他。幸虧上海是一個國際大都市,流動人口多如牛毛,也沒有人調查他的身分。
有人問他,怎麼敢回來的?他說:我看到上海的工人糾察隊也不搞打砸搶,收斂了往日的神氣,一打聽才知道那個惡魔頭死了,造反派就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樣。我想,不需要再躲開他們,第二天就回來了。到家以後,遇到第一個以前打我的傢伙,聽他小聲地嘀咕:小右派回來了。我聽到後壯起膽子跟他打了一架,並問他們:誰是右派?我不是右派!
同學們個個嘆息唏噓,面對馬松的現狀,看他身體大不如前,生活無著,也沒有發財的同學可以解囊,每人只能各湊了一百元饋贈,聊表心意。至於以後的生活來源,一位鹽城的同學表示,願意幫助他向有關方面反應情況,以求得一份職業。
那一次與小馬松的會晤,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忙於申請赴美親屬移民,沒有空閒再聯繫。來美定居以後,有一天收到同學韋某的微信說:馬松去世了。說是在馬松去世後一年,即一九七八年,接到鄉黨委的一紙平反通知書:撤銷馬松「內控右派」的處分,並脫去其帽子,解除監督改造,恢復公民身分。
鄉黨委的通知書充分說明,從五十七年大鳴大放開始,到七七年去世,在這二十年中馬松確確實實是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享受了一個真正右派分子的政治待遇,一直到去世都沒有脫去帽子。據說在他臨終前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鹽城中學校長說過,中學生不反右,我不是右派……。」
馬松同學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戴著「內控右派」的帽子去見了上帝,他才三十八歲就走完了他短暫而極其悲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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