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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戴右派帽子的小右派(上)

一九五六年秋,我考入了江蘇省鹽城中學讀高中,這是一所江蘇省重點中學,學生來自鹽城地區七個縣市的佼佼者。

班上有一名同學叫馬松,當時他才十六歲半,是我們班上年紀最小的同學。這位同學性格活潑、思維敏捷、伶牙俐齒、敢想敢說。不像我這個出生地主家庭的落後分子,平時只能蝸著尾巴靠著牆,見人自覺矮三分,一天到晚沉默寡言。

考入高中的第二學期、一九五七年春,黨中央發動了一場運動,號召全國廣大知識分子大鳴大放,寫大字報,向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頓作風,這就是著名的「反右派政治運動」。

當局規定:中學生以下不搞反右派,不過,幫助黨整頓作風,視同向黨獻禮,所以提意見必須進行。班上有一名共青團骨幹每天都督促同學們寫大字報,他一邊記錄大字報的內容,一邊還統計每人每天鳴放的數量,少放或不放就要受到催促。

我這個黑五類崽子根本沒有膽量向黨提什麼意見,為了應付骨幹的催促,不得不也放幾條應付應付,只不過跟在別人後面附和而已,什麼稀飯太稀、茶水不潔等等。就這樣還免不了遭到批評:不疼不癢,沒有質量!

馬松同學就不同了,他自恃貧農出生,又敢想敢說,加上他對政治比較敏感,因此他寫了「反對政陷害!」,貼在公告欄裡,字跡雖然歪歪扭扭,而且句子也不完整,但是相當鋒利。

因為鹽城地區在建政前是新四軍總部所在地,也就是落後的老革命根據地,建政後老根據地的貧窮落後狀態沒有變。針對這種狀況,馬松同學放了一條「我想自殺,可惜沒有大樓可以跳」,平時口中還經常嘮叨:一個學校兩個球,一座公園兩隻猴,一條馬路兩棟樓,一個警察看兩頭,實在沒玩頭。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接近尾聲時,很多老師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其中有被關押坐牢的,有被判刑勞改的,有一名講歷史的秦老師就死在了獄中。

因為當局已經規定,中學生以下不搞反右派,所以沒有一個同學被戴右派帽子。馬松同學很高興,以為他真的幫助黨整風了,殊不知他這些語言行動,在他小小的年紀就為他自己埋下了意想不到的禍根。因為他所寫的大字報內容,已經被骨幹記錄到他的個人檔案之中,而且被黨委定為「內控右派」,其他人和他自己都一無所知。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以後,政治形勢愈來愈緊,執行政策寧左不右,中學生也不免遭到抓捕,班上一名徐姓同學,因為參加了某一個社會組織而被逮捕,後來死在勞改農場。一九五九年我們這一屆同學高中畢業,參加了高考。因為鹽城中學是江蘇省重點中學,教學質量很高,以往每年錄取大學幾乎百分之百。

可是,這一年我們班裡有三位同學收到了「不錄取通知書」。其中有我一個,我是班上數理化的尖子,可是出生地主家庭;另一名文史科的佼佼者韋某,他是富農出生;還有一名各門功課都很優秀,他就是貧農出生的馬松。這是本校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現象,很明顯,這不是學習成績的問題,自五七年反右鬥爭以後,當局錄取學生已經不按照成績錄取,而是用政治標準來衡量了。

大學不錄取,對於寒窗苦讀十二載的莘莘學子們,無不為之悲痛欲絕。面對失學的痛苦,有的精神失常,有的輕生,悲切切、慘兮兮。

我和那位富農出生的韋某,內心雖然忿恨異常,但還能強忍接受,畢竟自己出生於黑五類家庭,生下來就有罪。可馬松同學就不同了,他非常激憤地說:「我貧農出生,憑什麼不讓我讀大學?」在我和韋某的勸說之下,馬松同學勉強接受了這個現實。

三人就此分別,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鄉謀生。他們二人來自農村,直接回鄉務農。我生在城市,求學不成,謀生也不行,沒有一個單位同意收留我,所有行業都是當局辦的,我的黑五類出生檔案,人到哪裡、跟到哪裡。苦撐了幾年無果,最後只好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到農村去幹一輩子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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