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的小米雪(上)

當你想到一位替你服務十年的員工，你想到的第一個意象是什麼？對我，是她脖子上慢慢泛起的紅點，先是一顆又一顆，慢慢地，整個脖子都紅了。

二○一二年，一位要返台的朋友託我，他的公司關了，公司裡作帳的小妹到另一家公司上班，因為看到新公司蓄意做帳，帳務不清楚，她非常痛苦，希望我幫忙照顧一下。我有口無心嗯嗯地應著。

過了兩天，有個年輕女孩說是來面試。白淨的臉上戴著大眼鏡，清湯掛麵頭，從天津大學畢業過來投親，投親不順，所以咬牙出來打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米雪。

我當時租個一百二十五呎的辦公室，放兩張辦公桌，擠著兩個人，連轉身都難，哪裡會多請一位會計小姐？虛應故事地聊了幾句，我送她出門，習慣性地陪著她走向車子。離去前，我給她二十塊油錢，謝謝她來訪，以為從此不再見。那是周六的中午。

星期一早上到辦公室，米雪已經站在門口等待，她聽姊姊說在美國面試沒有給車費的習慣，這種老闆一定要跟著，所以一早辭了另一個工作，到我們辦公室門口來站班。

就這樣，我們公司多了一位會計小姐。三個人擠兩張桌子，當他們兩人需要同時工作時，我就到公司大樓的咖啡廳辦事。米雪接管了公司收帳、付帳、記帳的責任，晚上在社區大學選些會計課。我們的會計師露西看她勤奮認真，也盡心教她一些會計基礎。

擔心她晚上出入社區上課不安全，我鼓勵她全力修白天的課，反正公司就是那些事，怎麼樣都做得完。一個拿最低工資的會計工作，不應該拴住這位遠離故鄉、勤奮向上孩子的前途。

米雪的經典對話：「阿姨，你對我這麼好，我替你工作一輩子報答你。」「不要不要，米雪，你好好努力，能飛多遠就飛多遠，說不定有一天還要靠你來提攜阿姨呢。只是你走前一定要幫我訓練好接班人。」我們就這樣約定。

流水帳的日子在帳本中緩緩流去，多了米雪的幫忙，我的日子如水上輕舟，輕鬆好過多了。

某日接到大女兒電話。和米雪同齡的大女兒剛在名校修完MBA，到知名公司做項目經理，薪水高工作忙，做得愉快得意。女兒在電話中笑翻天：「媽媽，我還告訴妹妹我不怕花錢，怎麼花戶頭都還是那麼多的錢。今天才發現，原來過去幾個月，都是你們公司在付我的信用卡帳，怪不得。」

什麼什麼？我大吃一驚，這是搞什麼飛機？女兒管著她們部門幾千萬的預算，卻連自己的收支都弄不清楚，我忍不住罵了起女兒的疏忽和不負責任。女兒被我罵翻了臉，說：「你別罵我，我至少還發現了這件事，你們公司這麼多人，亂付了這麼久的帳，連發現都還沒發現，比我更糟糕。」

我又驚又氣又怒，立刻把米雪叫到會議室，叫她解釋怎麼一回事。米雪唯唯諾諾地，看著自己犯下的錯誤，因為女兒信用卡帳單都是寄到公司來，她就當作公司開銷付掉了。

我氣女兒的糊塗，心疼被她亂花掉的那些錢，氣自己的不經心，尤其被女兒當面指責的窩囊氣。此刻，全部的情緒都發在對面這個被嚇壞的小女孩身上：「你負責去和我女兒收帳，收不回來你就賠，從薪水慢慢扣。」

我看著米雪的脖子慢慢泛起了紅點，從一顆兩顆，布滿了整個脖子，整個脖子都泛紅後，才隔著厚厚的鏡片，看到她的眼淚慢慢地聚積，落了下來。我們公司一向做錯不罰，突如其來的打擊，又是好幾個月的信用卡花費，要怎麼處理呢？小小米雪當時應該完全無法思考吧。這件事當然不了了之，我不知道到什麼時候米雪才了解，我當時說的是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