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褶皺
窗外的雨下得綿密,像一張銀絲編織的網,罩住了整個後院。我蜷縮在父親和老家人唐先生親手搭建的小書房裡,這方不足七坪的空間,牆角總泛著淡淡的霉斑,木頭窗框在濕氣裡膨脹得關不緊。雨珠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窗外的芭蕉葉洗成翡翠色。那年我十四歲,膝上攤著彭歌的《從香檳來的》,書頁邊緣已經被濕氣浸得微微捲曲。
台灣的雨季總是這樣黏膩,空氣裡飽和的水分子附著在皮膚上,連呼吸都像在吞吐溫熱的棉花。但我貪戀這種被雨水包圍的感覺,鐵皮屋頂上淅瀝的聲響是天然的搖籃曲,遠處雷聲悶悶地滾過,像老天爺在雲端挪動家具。這種時候,樟木書架散發的幽香會特別明顯,混著油墨味與紙張受潮後特有的氣息,構成我私密的結界。
《從香檳來的》裡描寫的伊利諾大學校園,與我潮濕的避難所形成奇妙的對照。彭歌筆下的香檳市秋陽如蜜,楓葉紅得像要燃燒起來,我撫摸書中黑白照片裡哥德式建築的尖頂,想像自己踩在滿地落葉上,沙沙聲該是多麼乾爽清脆。當男主角在麥田邊親吻金髮女孩時,我耳邊恰好響起雨打香蕉葉的啪嗒聲,兩種質地的浪漫在濕漉漉的午後交織成夢。
雨下得更急了。我換個姿勢,從書架底層抽出翻爛的《書劍恩仇錄》。陳家洛在西湖月下舞劍的段落,書頁邊緣有我當年用原子筆畫的歪斜波浪線。潮氣讓墨跡暈染開來,彷彿那些字句也浸透了江湖夜雨的蒼茫。木窗外閃電一瞬,我恍惚看見自己白衣飄飄立於船頭,腰間軟劍如銀蛇出洞。雷聲炸響的瞬間,書房裡的老舊電燈管閃爍兩下,竟與小說裡描寫的「掌心雷」暗合。
母親的拖鞋聲從走廊傳來。「又躲在這裡。」她端來一碟剛蒸好的桂花糕,蒸汽在潮濕空氣裡凝成白霧,「眼睛要看壞了。」我嘴裡塞著甜膩的糕點,手指仍捨不得離開書頁。那時不知道,這種在雨聲與文字間泅泳的奢侈,會成為往後多年最鮮明的鄉愁。
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加州的陽光像融化的黃金潑滿後院。我坐在院落的六角亭中,膝上攤開的是最新款電子閱讀器。舊金山灣區乾燥的風掠過橄欖樹梢,帶來幾片枯葉摩擦的沙響。書架上那幾本從台灣飄洋過海而來的舊書,書脊早已被曬得褪色,彭歌散文集裡甚至夾著地中海型氣候特有的迷迭香味。
這裡的生活像被熨斗燙過般平整,清晨五點半起床,現磨咖啡的香氣中回覆郵件,七點準時開車經過永遠湛藍的天空下。周末在後院游泳池畔烤肉,聽鄰居談論股票與私立學校。某個失眠的夜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做夢了,不是指睡眠中的腦部活動,而是那種睜著眼睛,任思緒被書本牽引到九霄雲外的神遊。
直到那個燠熱的七月午後,我開車穿越路易斯安那州的棉花田,GPS顯示距離新奧爾良還有八十英里,天空卻突然暗了下來。雨點毫無預兆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頃刻間就演變成熱帶常見的傾盆暴雨。我慌忙把車停進路邊廢棄加油站,在鐵皮屋簷下看著雨水在地上砸出無數個小坑。
濕氣從每個毛孔滲入,襯衫黏在背上的觸感,空氣中翻騰的泥土腥味,還有遠處紫色閃電劃破天幕的弧度,所有感知突然與記憶深處的某個頻率對接。我鬼使神差地打開行李箱,從層層衣物底下挖出那本《從香檳來的》,出於某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衝動,我竟一直帶著它輾轉遷徙。
泛黃的書頁在濕熱中舒展,彷彿回到當年的小書房。雨聲漸密時,我讀到彭歌描寫初雪的情節:「香檳市的雪是溫柔的,輕輕覆在鐘樓尖頂上,像上帝撒了一把糖霜。」這句話當年讓我嚮往得胸口發疼,此刻卻聞到記憶裡桂花糕的甜香。兩種截然不同的渴望在雨中交融,我才驚覺自己追逐半生的異國晴空,原來早已在故鄉的雨季裡預支了浪漫。
加油站後方的汽車旅館招牌在雨幕中暈開成霓虹色塊。我開了一間房,冷氣機嗡嗡聲吐出帶著霉味的涼風。躺在床上,雨聲透過薄牆傳來,節奏竟與童年時故鄉日本式宿舍的雨聲相似。朦朧間,我看見十四歲的自己盤腿坐在書房,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前,正用原子筆在《書劍恩仇錄》扉頁畫著劍譜。
夢境如走馬燈旋轉,我看見加州家裡書架上蒙塵的舊書突然飛出窗外,在雨中舒展成巨大的白鳥;看見伊利諾大學的楓葉飄進路易斯安那的棉田,化作千萬隻紅蜻蜓;看見陳家洛的軟劍舞起滿地雨珠,每一滴都映著不同時空的自己。在夢的縫隙裡,我終於明白這些年失去的不是做夢的能力,而是容許自己淋濕的勇氣。
翌日清晨,陽光穿透百葉窗將我曬醒。枕邊的《從香檳來的》攤開在最後一章,彭歌寫道:「所有離鄉背井的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氣味相投的雨水。」我撫摸書頁上可疑的水痕,分不清是窗縫滲入的雨,還是夢遊時滴落的淚。退房時櫃檯的黑人老太太遞來一把傘:「甜心,午後還會下雨的。」她皺紋裡的笑意讓我想起母親當年的叮嚀。
回加州的飛機上,我從高空俯瞰雲海。某塊積雨雲正在醞釀雷暴,翻滾的灰色輪廓讓我想起童年書房窗外的雨雲。指尖還殘留著昨日雨水的濕氣,我突然渴望回家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把那些曬褪色的舊書移到臥室,在加州的乾燥空氣裡,為自己再造一處潮濕的角落。
因為我終於懂得,有些夢境注定要在濕氣裡生長,就像年少時讀過的每本書,都必須先被雨季浸潤,才能在記憶裡開出永不凋謝的花。(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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