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照片笑，還是翻帳單哭？

我是在去希臘的郵輪上認識了艾琳，她有一頭黑色的捲髮和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當郵輪停靠在米克諾斯（Mykonos）碼頭，我和她結伴下船。米克諾斯美如夢幻一般，半透明的藍，明媚耀眼的白，走過曲折蜿蜒的小巷子，能看見一棟棟藍窗白牆的房子，房牆上慵懶地爬著嬌豔的三角梅，透過繁茂的花葉， 一眼望去，便是愛琴海海邊靜靜佇立的白色風車。

艾琳告訴我，這裡是她外祖母的故鄉。她的母親雖然出生在美國，但始終對希臘魂牽夢縈。她曾一遍又一遍，期待著隨郵輪啟航，穿越愛琴海，去追尋祖先腳步的夢想，去觸碰那片文明發源地的陽光與海浪。

一生的願望終究沒能實現，她的母親在65歲那年去世了。家庭的瑣碎、失敗的婚姻、經濟的不確定，一次次拖延了她的希臘旅程。等到一切終於安穩，她卻因病臥床，再也沒有力氣踏上旅程。窗外的光還在，她的眼睛卻永遠閉上了。

艾琳母親給了女兒一個深刻的教訓，人生辛勞而短暫，要提前享受明天，生命脆弱，說不定哪天就變成一縷細煙消失在風中。母親生前焦慮工作，操心兒女，再後來，大女兒離婚了，小夫妻都不想管孩子，艾琳的母親選擇撫養孫輩，天長日久，勞累和擔憂把她逼上了病床，生病就得花錢，哪怕你有醫療保險。

美國最苦的就是中產階級，辛苦奔波，養車、養房、養孩子，一旦撞上了經濟風暴，退休金縮水了，而醫療保險只能包含部分手術費用。面對困境，多少人欲哭無淚，不夠窮拿不到補助，不夠富又扛不起生活和醫療。

艾琳說，母親生前念念不忘希臘，帶著幽怨和遺憾進入墳墓，這樣的悲劇不會在她的身上重演。她只要有錢，就去坐郵輪，看盡世界的山海風光。身邊的親友看她還不到五十歲，已經坐過了二十多次郵輪，不僅遍覽了歐洲和美洲的名城，還去北極冰川探尋，在南極跟企鵝玩過自拍，他們羨慕她，但也勸她還是應該存些錢，或者做些投資，給未來一個理財的規畫，老了怎麼辦？又老又窮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等又老又窮就去吃國家的救濟，現在有錢又健康，正好瀟灑看世界，這是艾琳的觀念。這個觀念跟美國的政策有關。窮人只要窮得徹底，沒車沒房沒收入，國家都會照顧你，吃的住的，還有免費的教育和醫療。但是只有你有收入，哪怕一個工資微薄的臨時工生了病，也邁不進國家的免費醫院。

當年艾琳的母親絕對談不上富裕，有點退休金，有棟幾十年的木房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什麼醫療補助都拿不到。因為一心念著治病，從不敢亂花錢，直到臨死也沒有坐上郵輪去瞻仰她祖先的地方。艾琳心眼明亮，目標明確，把世界遊遍了，錢花光了，老了直接吃救濟。

在美國吃救濟並不是一件光榮的事，但是艾琳想得很開，反正已經老朽了，而人生的經歷已經豐厚多彩，她會滿足。免費養老院或許很簡樸，她在裡面曬曬太陽，翻翻曾經的照片，笑著回味曾經的灑脫。

但這份灑脫很快會失去現實支撐，歲月奔流，局勢變幻如棋 。

2025年7月3日，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美國國會通過川普總統力推的「大又美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關於這個法案，表面上它要削減財政赤字，重塑政府效率；實質上，它會大刀闊斧，砍掉低收入群體的核心福利Medicaid醫療補助、食品券（SNAP）、甚至社會保障輔助項目（SSI）。對於艾琳計畫的「先看世界，老了吃救濟」，幾乎就是一記重錘。

新政設定了「強制工作要求」，只要你還走得動，就得證明你每月工作或參與志願服務滿80小時，否則無法獲得福利資格。更重要的是，哪怕你還有一間舊房、一輛爛車、一份兼職，吃救濟的資格，想都別想。再加上每年繁瑣的資格覆審、數據重報，「窮人」這個身分，哪是你想當就當的。縱然你年近七旬，兒女偶爾一個轉帳：祝你生日快樂，你帳上多了幾百元，不好意思，自動失去救濟資格 。

當年艾琳母親有點退休金，便領不到醫療補助。而在今天，即使你一窮二白，審核程序更為苛刻，表格上的一個小錯誤，就可能導致全盤推倒，你的福利申請即刻被拒之門外。

艾琳所謂的 「花光401(k)，先看世界」。在「大又美法案」新政下，其人生藍圖等同於水中的月亮。

艾琳在臉書上跟朋友談論過這個問題。有人說，四年後又是新總統，會帶來新政策，如果是民主黨入主白宮，傾向於擴展社會福利，保護弱勢群體 ，艾琳的人生藍圖可以勉強實現。但是三、四年後的事，誰說得準？如果共和黨再當權，來一個比川普更激進的右派人物，怎麼辦？

我的觀念是，人還是要靠自己，不能去賭未來的總統。否則過得惶恐不安，每四年的大選就如同坐雲霄飛車，多少人得了心臟病，狂喜或狂悲都會傷害身心。

艾琳認為時代不確定，世界動盪不安，退休金再多也不是安穩依靠的港灣。我們能做的，是活好當下。人生終究是一場不確定的旅程，至少她去過希臘，還看過極光和企鵝。

在一個福利收緊、審查愈發嚴格的時代，任何人的灑脫與躺平都會付出代價。我們或許讚美艾琳的人生觀，不管明天，把每分錢都花在熱愛上，把身影留在世界的光影中。但是更多的人會謹慎思考，為老年鋪路，是想老來翻照片笑，還是翻帳單哭？（寄自南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