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內外
二訪墨西哥西海岸,南下加州小城洛斯卡沃斯(Los Cabos),這是個面向太平洋的海濱小城,距離舊金山灣區航程只有兩個半小時,號稱美西的後花園。
和東海岸的坎昆(Cancun)比起來,洛斯卡沃斯無論從海景、遊樂和文化上都要稍遜一籌,既沒有大型海上樂園,也沒有瑪雅遺址可看,太平洋雖然寬廣,海水還是不如加勒比海顏色明亮層次豐富。但畢竟這裡近了許多,如果只是看大海曬太陽泡酒店,也足夠了。
不過不管是在坎昆還是洛斯卡沃斯,北美遊客都會選擇住在相對安全的酒店吃喝玩樂一體化度假,不會輕易踏足真正的墨西哥生活區,我們也不例外。這次住的酒店在小城的尖端聖盧卡斯岬(Cabo San Lucas),距離機場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一下飛機,熱浪撲面而來,酒店司機已經在機場到達處等待,帶我們穿過一條人擠人的通道。
車子一開出機場,我們立刻從人聲嘈雜的熱鬧中,被扔到荒蕪寂靜的沙漠公路上。汽車窗外山是荒石,地是沙礫,沙石上稀稀落落覆蓋著蔫頭耷腦的小灌木。只有仙人掌最多最大,每一株都像小樹般粗壯,伸出許多圓滾滾的枝幹,還有些綠意。看到這些仙人掌,我才真實的感覺到,我們來到了墨西哥。
快到聖盧卡斯岬的時候,單調的公路景色終於出現一絲變化,我們經過一片連綿數里的廢墟,稱作廢墟也許不太妥當,因為顯然還有不少人住在裡面。可是房子實在是破舊,有一半大概勉強算是爛尾磚房,四面牆壁是由薄薄一層空心磚砌的,灰撲撲的沒有任何粉刷,一片塑料棚搭在四壁之上當屋頂。還有一半房子是破舊鐵皮拼湊圍起來的鐵皮屋,看著就覺得冬冷夏熱。
房子與房子之間都是裸露的沙土,即使無風也沙塵滾滾。稍微大一點的空地上都堆滿了垃圾,有一處甚至堆著幾十輛拆得只剩一半的汽車,蓋著一層厚厚的黃土,也不知道從北美哪一個角落裡運來,在這裡靜靜地等待最終的命運。
然而在這滾滾灰塵和破敗中,還是能看出當地人居住的痕跡,有孩子的自行車擺在院子裡,有主婦拉起晾衣繩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也有幾個中老年男人蹲在黑洞洞的房子門口向公路上張望。「好窮啊!」這是我的第一感想,不是說墨西哥算中等發達國家,人均收入早就超過1萬美金了?錢都到哪裡去了?
想著想著,我們的車便駛進了聖盧卡斯小鎮,把這片貧民窟甩在身後。小鎮很小,只有兩三條中心街道,我們的酒店在街道盡頭的懸崖邊。穿過一條不足百米的隧道,我們來到了華爾道夫酒店。跟剛剛經過的荒涼與貧窮相比,隧道另一邊的酒店大堂富麗堂皇,面向蔚藍的太平洋猶如世外桃源。精美的地上噴泉、吊頂的水晶枝形燈、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彷彿都在無聲回答著我剛才關於「錢到哪裡去了」的疑問。
酒店迎賓人員早已經一字排開迎接我們,笑容可掬,遞上熱毛巾讓我們擦手擦臉,又端出給成人準備的雞尾酒和給孩子準備的海龜餅乾。行李人員幫忙卸下行李,先拿到房間放好,專屬管家伊安自我介紹將在整個入住期間全程陪同,並竭誠服務。他一面殷勤地數說酒店的各種設施,一面開來高爾夫小車載上我們,沿著山崖盤旋而下駛進度假村的中心地帶。
度假村裡幾十座西班牙風格的兩層小樓,錯落有致地散落分布在山崖上,每個小樓都有面朝大海的大露台和私人泳池。小樓裡廚房、洗衣房、客廳一應俱全,每個臥室都有自己的浴室和衛生間。主臥更是陳設豪華,房間裡甚至還有壁爐,也不知道在炎熱的洛斯卡沃斯究竟有什麼用處。
客廳外的大露台擺好了躺椅和餐桌,還貼心放上望遠鏡,讓房客在遠眺時,順便可觀察海上的鯨魚。海風和煦,海浪寧靜,遠處白帆點點,近處的無邊泳池裡到處是嬉戲的孩童和懶洋洋曬日光浴的美國遊客,一切都美得不真實。
還沒等我們安頓好,伊安已經拿來冰鎮啤酒、新鮮果汁、現做的牛油果沙拉,以及剛烤好的玉米片供我們食用。這還不算什麼,他又變魔術般拿出幾個精美的盒子,裡面裝著藍花瓷瓶的龍舌蘭和酒店品牌的運動裝贈送給我們留念帶走。
伊安再三確認我們沒有任何別的需求後,他才離開。臨走還不忘提醒我們酒店的晚餐已經預訂好,餐廳就在懸崖下的礁石上方,那是看日落的絕佳位置。「海鮮都是當日捕撈的,絕對新鮮。」他眨眨眼睛消失在門口。不到片刻又回頭過來提醒:「今天風大浪急,傍晚在餐廳吃飯可能會冷,我會給你們帶四條毛毯。」這樣貼心的服務,讓我們感到受寵若驚,只能俗不可耐的多給點小費。
不用說,在酒店待的幾天猶如置身天堂,食物飲料的水準比美國只好不差,新鮮美味、任君取用;房間寬大舒適,不論弄得多亂多糟,總是在我們吃早餐時就重新整潔如新。墨西哥服務員傍晚還要再來一遍睡前布置,關上窗簾,鋪好床鋪,根據我們的喜好點上精油和熏香助眠。
酒店裡的工作人員遠遠多於遊客,遊泳池永遠清澈見底,躺椅上的毛巾潔白柔軟,不管走到哪個角落,總有人在打掃地面,連道路之間裸露的沙地,都被精心地耙出連續不斷的波紋,好像是日本人的枯山水。然而這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所有的服務員見到我們都會暫停手裡的工作,熱情問好,噓寒問暖。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淳樸的微笑,彷彿生活無憂無慮,毫無煩惱。
「這些墨西哥服務員下班之後的生活會怎麼樣?他們又住在什麼地方?其中有人生活在城外的貧民窟嗎?」我的好奇心愈來愈重,終於憋不住和伊安詢問起來,「伊安,我來酒店的時候看到城外高速路邊上,有很大一片破舊的房子,裡面好像也住著人家,你知道嗎?」對比我的吞吞吐吐,伊安回答得自然從容:「當然知道,洛斯卡沃斯城裡買不起房子的人都住在那裡,他們白天在城裡工作,晚上回去睡覺。有些人把房子收拾得還不錯。」
他補充說:「院子裡還種著花草和仙人掌。」我回憶,確實在那片荒蕪中看見過星星點點的綠色。伊安雙手合十說道:「感謝上帝,我們有一片這樣的廢棄屋讓窮人有安身之所,比美國強太多了,我聽說你們舊金山城裡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真心實意地感嘆,我突然釋然了,於是笑起來。
的確,別說城裡,我們家步行距離內就有好幾個餐風宿露的無家可歸者呢。我在驚恐墨西哥的毒梟和感嘆貧民窟的時候,大概伊安也在慶幸墨西哥街頭沒有美國的槍林彈雨和帳篷吧!我趁熱打鐵地說:「伊安,我想去真正的墨西哥街區看一看,嘗嘗當地人吃的蒼蠅小館,你推薦一下吧!」伊安顯然對我們捨棄酒店舒適、奔赴城裡獵奇的心理不以為然,但還是非常有耐心為我推薦了幾個地方。「一定要帶上現金。」他補充說: 「我們當地人吃的館子,都不收信用卡。」
按照伊安的指點步行半小時,我們來到了他口中繁華的墨西哥街區。不過繁華畢竟是個相對的概念,這裡比起城外的貧民窟,自然是文明許多,可是看著滿街橫七豎八吊在空中的電線、低矮而花花綠綠的房子,以及小攤上廉價的日用品及衣服,我還是覺得好像穿越回了一九八○年代初中國的四、五線小縣城,但這才是真實的墨西哥吧!
終於我們走到伊安推薦的街邊館子,這裡只賣一種食品,就是Taco。這是墨西哥的傳統食品,用玉米粉製作出墨西哥薄餅,然後將烤肉、海鮮或是蔬菜等捲起後徒手食用。時至中午,店裡人不少,沒有空調,只有一台破破爛爛的老式風扇不停地搖頭,食客全是墨西哥人。
我和LD研究了半天,點了兩個牛舌Taco。剛坐下來,一個高高壯壯的墨西哥小伙子就拿來直徑一尺多的一個大拼盤,裡面足足有數十個小碟圍成一圈,分別放有香菜、黃瓜、西紅柿、洋蔥丁、辣椒圈等,原來這是贈送的小料,一會兒可以任意添加在Taco上。
小哥緊接著又端來五、六種醬料,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最後的主角自然是兩個巴掌大的Taco,上面滿滿的堆起了熱氣騰騰的烤牛舌。加上各種小料捲起來品嘗,好吃!牛舌又香又軟,小料香辣味足,和酒店的高檔海鮮相比,這裡的食品更刺激味蕾,更接地氣。
吃飽了付帳,總共才八美元,沒有稅沒有強制小費,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就多給了來收盤子的小哥幾塊錢。小哥拿起錢憨憨地笑了,問我們是不是從美國來?我點點頭,他開心地問我方不方便和他用英語聊一會兒,這我倒真是求之不得。原來這位小哥才十七歲,還在當地上高中,周末出來打兩天工貼補家用。「我想先在墨西哥讀大學學建築,然後去美國深造。」
他眼睛亮晶晶地陳述著自己的夢想,「我現在每天自學兩個小時英語,但是口語還不好,所以我拚命找機會和美國人說話。」 「你太棒了。」我由衷地感嘆,只比我的女兒大一歲,這位墨西哥男孩已經靠自己的勞動吃飯、有明確的目標奮鬥。相比之下,我的女兒們還是不諳世事的溫室花朵。
回程的路上我沒有按照約定通知伊安來接送,而是仍然選擇步行回去,再穿過那條連接著「貧窮」與「富有」兩個世界的隧道。隧道內沒有我想像得那麼黑,隔一段就有小天窗灑進來點點陽光。
我不是社會學家,不知道怎樣才能解決貧富差距這個世界難題,實現一千多年前唐朝詩人杜甫就希望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使我的同情看上去無用且廉價,但我深深愛上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墨西哥人。不管是酒店的服務員、管家伊安,還是餐館的墨西哥小哥,也不管他們實際生存的環境如何艱苦,他們就像沙漠中的仙人掌,堅韌不拔、耐心忍受,在貧瘠中依舊綻放出絢麗的花朵。(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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