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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地安悲歌

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末,加拿大的許多印地安小孩被迫與父母分開,被抓送到寄宿學校。(圖∕123RF)
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末,加拿大的許多印地安小孩被迫與父母分開,被抓送到寄宿學校。(圖∕123RF)

前幾天路過印地安保留區,那片廣闊大地上看見零星的房子。我的一個朋友就在那裡的大橋下開了一家推拿店,她店裡的顧客都是印地安人。上星期她發朋友圈說,一周內有兩個印地安朋友死了,自殺。我問,為什麼自殺?她說,因為沒有希望。

北美的土地原來都是印地安人的,但現在他們的生活的土地越來越小,越來越少。數年前我曾去滑鐵盧大學參加「共通的歷史——中國多民族和加拿大原居民文化的比較探索對話」國際研討會。大會請了一對印地安母子來講述他們的故事。母親坐在輪椅上,兒子推著她,母子倆都能講一口流利英語。母親說,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寄宿學校。說「被送」是溫和的用詞,其實當時他們是被抓到寄宿學校的。天上來了直升機,飛到了村子裡,見到小孩就直接抓送上飛機,而家長們正在田裡工作,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有機會再看一眼自己的子女。這位印地安母親說,她的兄弟姊妹也是這樣被抓送到寄宿學校,但他們被嚴格分開,不能在一起相互照顧。

加拿大印地安人寄宿學校系統是一群專為加拿大境內原住民(包括印地安人、梅蒂人、因紐特人)所設立的寄宿學校,這個強制的校系統從1828年第一所寄宿學校建成至1996年最後一所寄宿學校關閉,時間長達一百六十九年。這些學校主要由羅馬天主教會和加拿大聖公會運營,加拿大聯合教會和長老教會也參與了運營。這個政策開始於加拿大首位總理麥克唐納,他計畫將原住民融入到加拿大整個人口之中,以消滅他們的文化。政府強制原住民兒童上學,派出皇家加拿大騎警到保護區抓兒童去寄宿學校。家長想從學校接走孩子,政府則設立通行證制度,禁止原居民離開保護區。在一個多世紀中,大約十五萬名印地安兒童在全國各地學校寄宿。1950年代政府開始放鬆對印地安人的監管,1996年最後一間印地安人寄宿學校停辦。

寄宿學校制度表面上是幫助原住民兒童融入加拿大社會,然而,其目的在於消除原住民文化與信仰對兒童的影響,並迫使兒童與父母分離,旨在摧毀原住民的文化、社群與民族認同。是當時殖民者對印地安人的文化、宗族施行的種族滅絕政策。他們把這些原住民孩子們放在一起,教他們英語和一些技能,卻沒有做精神的啟蒙和知識的傳播。如果孩子說本民族語言,就會被毒打。更有甚者,寄宿學校對印地安孩子實行暴力、虐待和性侵,導致在多年以後,當人們在教堂下面發現多具印地安兒童的遺骸時,整個世界都震驚了。這樣的發現卻不止一兩件。2021年5月不列顛哥倫比亞在印地安寄宿學校發掘出百人坑,地下埋了二百一十五具孩童的遺骨。2020年6月在薩斯克色徹溫省的寄宿學校舊址內發現大型的無名墳場,內有七百五十一個無名墳墓,每個墳墓可能有不止一具遺骸。2021年6月在哥倫比亞布魯克斯發現了一百八十二具遺骸的無標記墳墓。我曾看過一部電影,講述印地安孩子在寄宿學校的生活。變態的女老師讓孩子們跪在桌腳下,一隻手揪著自己的舌頭,孩子們不能動也不敢動,那乞求而無助的眼神令人心痛。很多女孩被性侵,她們生的孩子被拋棄,孩子的父親就是牧師。

寄宿學校的惡果不僅如此,其巨大的影響更在於孩子們長大之後。這些孩子失去了根,他們回到家後,因為語言的斷裂而無法與長輩交流。更可怕的是在寄宿學校的環境裡生活後,他們的內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他們不懂親情,也不知如何與家庭和親人溝通,他們因此變得孤獨和絕望。那位印地安母親說,她不知道如何與母親溝通,甚至在生下兒子後,她也不知道如何與孩子溝通。

這些印地安人失去了文化的根、民族的根,這就是他們沒有希望的原因。

我曾去過多倫多的六族鎮印地安保留區。這個鎮以前居住著六個部落,有狼部落、熊部落、鷹部落等,但如今很少有人居住了。接待我們的是幾個老祖母,她們化了妝,戴首飾,打扮得像白人。事實上她們也是生理上的白人,皮膚白皙,高鼻藍眼,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印地安人。她們中有的是梅蒂人,即印地安與白人的混血,也有的是孤兒,被印地安人撿來撫養的。印地安人喜歡撿孩子,推拿師朋友證明了這一點。她說金髮碧眼的人進來就說他們是印地安人,原來是撿來的。印地安人認為有食物、有地方睡覺就能養孩子。他們樂於收留一切生物,包括小貓小狗。

六族鎮裡不賣酒,是因為在早期殖民時代,殖民者賣給印地安人廉價的烈性酒,有些還在裡面放上菸葉。這種酒大大損壞了印地安人的健康。這種劣質的酒精讓他們上癮,讓他們欲罷不能。後來他們自發性地抵制烈酒,但收效甚微。在蒙特利爾,我們經常看到印地安男人和女人,聚攏在地鐵口、公園裡、老港,他們狂野飲酒以及醉酒之後衣衫不整的模樣。

有些印地安人到大城市裡討生活,但他們在城市裡常常不知所措。我認識一家印地安人,母親做石刻,做好了去老港賣。幾個孩子在採石場裡做工,晚上去酒吧喝酒,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有一次還被員警用槍指著頭,他們被嚇得兩腿打顫。我問他們為什麼會被員警用槍指頭,他們聳聳肩說,喝醉了,不知道。

當然也有優秀的印地安人,有的是歌手,有的是作家,也有為民族興衰大力呼喊的人。他們在眾多的場合發出呐喊並得到了一些回饋。1986年加拿大聯合教會就在寄宿學校中扮演的角色道歉,2008年時任總理的斯蒂芬哈珀就印地安寄宿學校制度代表加拿大政府道歉,並宣布成立「加拿大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委員會於2015年發表最終報告,認定寄宿學校是針對加拿大印地安人的文化滅絕行為。但這也並沒有解決實際問題,歷史遺留,積重難返。

大批印地安年輕人湧向大城市,保留區的人越來越少,好在他們還有自己的節日,還有文化傳承。我曾去過他們的pow wow節,來自很多地方的印地安人聚在一起跳舞,也有表演,也有比賽。他們的舞蹈服裝華麗。我喜歡那些穿得像鳥的女人,像熊一樣的男人,像鹿一樣的孩子,他們在一個大圓場中歡快起舞,一個黑衣薩滿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的整個臉都被羽毛遮蓋,像山神一般,沒有人能看見他的五官,然而他的舞步精準美妙,鏗鏘有力,他以熊的姿態歌頌自然之神,讓我想起在世界各地的原始宗教。印地安人有一句話,「當一隻熊站起來,他就是人」。

那年的研討會開得很熱烈。滑鐵盧大學的傅文迪教授有八分之一印地安血統,是鷹部落的後裔,是鷹之女。她的發言是有關後殖民時代的印地安人生活。在她的資料分析中,印地安人酗酒吸毒自殺的比例之高,令人怵目驚心。這是失去文化和信仰傳承的後果,酗酒、藥物濫用和自殺都有關。

其他的研究者和作家們也提出了許多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少數族裔的故事應該由誰來發聲?每個民族的作家都堅持應該由他們自己來發聲,因為由其他民族的人書寫很容易引起文化誤讀。

歷史不能被忘記。一個印地安人說,「我們要的不是道歉和鮮花,而是正義。」(寄自加拿大)

失去了文化的根、民族的根的印地安人,充滿孤獨和絕望。(圖∕123RF)
失去了文化的根、民族的根的印地安人,充滿孤獨和絕望。(圖∕123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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