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毋得直

十多年前，在客家庄擔任機關首長，一位縣議員接受民眾陳情，他把機關函發給當事人的公文逐字念一遍，很不幸地在彎彎繞繞的文字叢林裡迷路了，帶些慍怒質問我。據其說法，函文引用法條深奧又驕傲，字裡行間拖泥帶水，他抱怨的聲音像是從喇叭中流淌，很快淹沒小縣，最終案情被忽略，焦點變成公函。

疾疾調閱，文字浩浩湯湯，無關宏旨的描述如大江大海，解答就得大浪淘沙各憑本事。公文見解沒錯，引用法條也行，之所以會落入糊裡，依個人直覺是表達出了問題。那時，小縣流行廁所文學，如廁都得來個小詩，在解放間充滿唐風。機關當然也不能例外，尤其我喜愛文學，又怎能落於人後！把絕句改成律詩，將五言變成七言，算來是苦心孤詣，讓同仁心中有詩，公文游刃有餘。

只可惜事與願違，目標還在遠方，走著走著便生出歧路，如同節外生枝。其中男廁清潔評比每況愈下，負責此項業務的女承辦員，直言都是詩詞惹的禍，理由是文學讓如廁者無法專心，她言之鑿鑿，古人吟詩大皆搖頭晃腦，身體在搖擺，尿滴隨著晃，便池之外味道不斷日積月累，終至難以收拾的田地。此說法讓我驚駭莫名，其後依建議，將詩詞改為提醒標語「保持廁所清潔，小便請勿外漏」。站在小便斗前，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的三申五令。

那個年代沒有小便池或馬桶類的先進設備，客家人稱為屎缸的茅廁遠在屋外，微黃的屎缸蟲夜半攻城掠地，小孩為之卻步，非不得已夜半上了茅廁，屎缸蟲便緊緊尾隨，像是爬進腦門，在想像中蠕動久久不歇。房間旮旯處置有尿桶，解急之外，農人集尿作為菜作肥料，尿騷味在暗中滋長。起居作息皆在房內，孩子如廁漫不經心，讓味道有恃無恐蔓延。母親是農婦，對此味道不以為忤，但她卻深陷在反覆踩踏所滋生的膠稠裡，頑強黏膩，不可自拔。

大人們常諷小孩「英俊瀟灑，尿尿亂撒」。尿急就失準頭，母親有一回在盛怒下以客語喝斥我「講毋得直」，意思是說怎麼勸說都無動於衷。毋得直，客家語，指的是無法直通。面對機關廁所標語亦如是，夏日燥熱難耐，臭味隱隱發燒，人人事不關己，甚至託辭標語中的「外漏」是小便池年久失修，在落筆揮就的瞬間便與人毫無瓜葛。思忖標語就和公文一樣，終究未直通人心。之後我在中國在杭州，看到公務單位「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之標語，會心一笑，心生佩服，在文學況味中勉勵每一位如廁者做個文明人。

仿效標語收效，但來得匆匆也去之急急，如同漲潮之後的退潮，廁所競賽成績依舊裹足不前。直到有一次我在客家庄小有名氣的濱海餐廳，發現廁所清新無比，如廁時抬頭一望，斗大標語「不要高估你的準度，請你向前走一小步」映入眼簾，登時心頭一震，準度涉及男人的尊嚴，切不可掉以輕心草草以對。比照用之，立竿見影。

什麼詞彙可以明白溝通，哪種文句能直指核心。看來公文表達和廁所文學一樣，還得貼近常人的思維，才能避免落入「講毋得直」之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