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口的農夫市集
我家所居小區毗鄰一所中學,南加州小城絕無僅有的農場式學校。一畦畦蔬菜,一排排果樹,雞舍和羊圈,映襯在高大的棕櫚樹影中間。有播種,就有收穫,每個星期六開設了集市,漸漸成為了一個集市據點,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農場主來此擺攤售賣,風雨無阻。
近水樓台,先得菜。周末例行的遛狗散步,途經此處,我也時常徜徉其中,挑選一些新鮮的果蔬和禽蛋。與超市整齊劃一的商品相比,露天集市上的菜品賣相參差不齊。如果都用跳舞的女子做比喻的話,超市裡是大劇院登台的濃妝艷抹、服飾齊整的妙齡姑娘,集市上則是臨時凑數的野台班子——高矮胖瘦,形態各異,每一個都長得肆意妄為。
挑選者中意的就是這種肆意,應該叫做獨特的。他們也是獨特的,和逛超市的那一類人群有所不同,不同於超市裡購物者的行色匆匆,多了一份悠閒和從容,就像是身上背負著的帆布袋一般,簡單而簡樸。躋身其中,我不由自主生出了幻覺,覺得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曾經的慢生活。
從前的集市,一般距離家中不遠,父母拉著我的手,步行前往。集市上有著舖擺滿地的果蔬,兒時的我卻視而不見,只看到垂涎欲滴的小吃。父母是想不到買給我的,我也不敢討要,在我家的教育中這樣的行為是不允許的。我只好看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和雞,被現場宰殺,血流了一地。集市是恐怖而無聊的,我不喜歡。
兒時的經歷導致了我長大之後對於逛集市毫無興致。鬧市中的集市,在年輕時代我的眼中,不過是擁擠、髒亂與世俗,與自視甚高的自己格格不入。我不是「不食煙火」,只是恪守著「不事煙火」。君子遠庖厨,而我則是「汝子遠集市」。家人給予了縱容,家中的採買從不指望於我。
那一次我是誤入市集的。趕時間採訪的我為了抄近路行進到了鬧市中的集市,那是一處臨時的市場,只在規定時段開放。平時裡暢通無阻的道路變得水泄不通,我疾馳的脚踏板摩托車擱了淺,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堵在了街道中央。我不明白為何有如此多的人,雄赳赳氣昂昂,一頭衝進了菜市場,生猛鮮活得如同擺放著的雞鴨和魚蝦——都是為了生存而掙扎。而我,自我隔絕在這種生活之外,是幸運還是不幸?
同事則比我通透得多,懂得「大隱隱於市」之精髓,對於集市懷著一種無以言說的熱忱和酷愛。熱愛生活是從熱愛集市開始的,事實證明她比我段位高,無論是悟性還是事業。後來她一路青雲成為央視編導,從北京到廣州出差做節目,還不忘在間隙中逛一逛當地最大的菜市場,回程的行李箱裡塞滿了蔬菜,與她一起登機。
至於我,則是活成了當初最不情願的模樣,歸隱家庭,成為了家庭主婦。可能是天生長有反骨,喜歡特立獨行,命運也對於我反其道而行之。
原來我在中國青睞於現代化的超市,覺得是高大上,如今來到美國卻追尋地攤樣的集市,名曰反璞歸真。和我同好者不乏其人,就如出於對龐大工業流水線式出品的反叛,手工作坊變得時髦起來,自然生長的蔬菜水果備受追捧,雖然被冠之為「天然」、「有機」的傳統種植如今也成為一種健康新潮流,但我以為其實堅守的還是過往。
所以,撇開近在咫尺的大型超市,花費超市裡一倍或者是兩倍的價格,帶回家一些長相稀奇古怪的蔬果,品味著自以為是的與眾不同的味道,沉浸的是一種對傳統的執念,和對於現代生活千篇一律、一成不變的叛逆。
在家門口的農夫集市,我一直執著於一個攤位,攤主是一位鬚髮皆白、步履蹣跚的老者,滿足了我心目中對於老農的所有想像。耄耋之年的他守在市場的角落,沉默不語,面前擺放著品種單調的蔬菜,通常只是番茄、番薯、洋葱和西葫蘆,分為一堆堆售賣,連磅秤也沒有。這種原始的交易方式,才和農場集市相得益彰,而他的鄰攤,熱情地推銷與叫賣,已經浸染了太多的商業氣息。
我只願意光顧老者的攤位,我不認為和他是一種交易,而是一種交換,一種勞作與認可的交換。即使他暫時離開了,我還站著等待,不理會一旁的搭訕。相鄰的女攤主見此情景,不由扯開嗓門喊叫著他:「Daddy,快點過來!」 原來集市中大多數攤位的菜蔬,都出自於同一家農場,售賣者亦屬同一家族。
再次證明,事實與我想像中所認為的並非完全合拍。不過沒關係,我裝作沒聽懂就好。(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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