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認識我的故鄉

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市場，是兒時家附近的黃昏市場。它在我讀的國中旁，是由好幾個街道組成的露天市場。早晨上學時，冷清的街道只有豆漿店和麵線店有開門，可是一到傍晚，數十家的攤販餐車和店家全都開了燈，充滿了吆喝叫賣的聲音、討價還價的手勢、食物放下油鍋咕嚕咕嚕爆裂的聲音，還有擴音器傳出當紅的國台語流行歌，一片萬家燈火景象。那時候如果下午嘴饞，爸爸會帶著我們去市場吃一家彰化肉圓。老闆娘將浸在油裡的肉圓撈出來，熟練地用剪刀剪個十字。我吃著夾著筍絲的肉餡和Q彈的皮，望著坐在對面的爸爸的笑臉，那是童年記憶中美好的一幕。

但爸爸最常買菜的不是這個黃昏市場，而是一周一次去靠近板橋火車站的一個小小的室內傳統市場。每到周日，我們姊妹三人就跟著爸爸拉著菜籃車邊走過長長的高低不平的騎樓，邊看著櫥窗風景到市場。和台灣其他的傳統市場一樣，這個市場也有菜葉掉落的濕地板和掛在攤位上的暈黃燈泡。爸爸總是去固定的攤位買菜，湖北長大的爸爸用帶著濃濃鄉音的閩南語問多少錢，老闆們也都聽得懂。我最喜歡的是賣海鮮的攤位，看著活蝦在水盆裡游動，或是用手去碰打開來的蛤蠣，嚇得讓牠們關上殼。就這樣在攤位間轉來轉去，等到菜籃車已經裝得快滿出來的時候，爸爸就會帶我們去市場對面的麵攤吃午餐。四碗陽春麵，再切點滷蛋豆干海帶還有嘴邊肉，我們四人吃得飽飽的再心滿意足地回家。即使後來家附近開始有些小型的超級市場出現，爸爸還是習慣帶我們去那裡買菜，一直到搬家後離新家太遠才作罷。

到了新家，最重要的當然是要知道去哪裡買菜。市場離家不遠，一條長長的室內走道，想買什麼都有。門口是賣肉的，中段是賣菜和熟食的，靠近另一邊盡頭的是賣衣服雜貨的，市場外頭麵攤小吃攤林立。一樣的周日早晨，一樣的熱鬧吆喝，不同的是，忙著外出求學工作的姊姊們沒辦法參與，只有我和爸爸兩手拎滿食物回家。在回家途中，冬天我們在永和豆漿大王店裡吃一份燒餅油條，夏天則共喝一杯金桔檸檬，再和爸爸一起手牽手走回家。日子平靜得好像就停在爸爸選菜我在旁邊幫忙的那一刻。那時候還不知道幾年後我會遠嫁異國。

後來我不但離家了，而且離得遠遠的。在太平洋彼岸這頭的市場，再也不是熟悉的水泥地街道和買菜送蔥的菜攤。在被英文字圍繞的西式超市裡，我像文盲一樣，認識的食物寥寥可數。本來在台灣就不擅廚藝的我，像划著一艘小船在茫茫的食物大海裡找尋自己的方向。每個月一次到亞洲超市的採買，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盡責的主婦，在熟悉的環境裡找家的味道。上市場不再只是填飽肚子，而是解鄉愁。我想著用一樣的調味料和一樣的青菜蔬果魚肉，重現小時候家裡餐桌上的菜餚。當華人市場終於在家附近開幕時，我好像得到一個記憶中的廚房那樣高興，每周一次的採買開始有了動力。

等到帶著孩子上市場，逛市場不僅僅是買菜，更像是向美國出生長大的孩子指認故鄉的種種。這個字是「魚」，那個字念「菜」……這是媽媽從小到大吃的醬油，那是台灣來的粉圓，就是你喜歡喝的珍珠……。滷豬腳、牛肉麵、水餃、湯圓，市場讓我的餐桌上有了家的味道，也有了和故鄉的聯繫。

從被爸爸牽手上傳統市場買菜，到拿著購物清單拎著購物袋，牽著孩子上超級市場，原來，這一路來的市場時光就是我成長的標記。也許市場改變了，爸爸也永遠離開我了，但那些舊時逛市場的美好片段卻依然被記住。我也想讓孩子們擁有這樣的市場時光，讓他們可以在未來的人生中反覆回味。（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