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千金要方
洛杉磯道場正熱鬧滾滾地舉辦集會。我在人聲喧騰中安靜地坐在一角。那是我慣常的應對模式——眾聲喧譁中,孤獨地守住自己的一方靜謐。
突然聽見有聲音在我耳畔響起:「謝謝妳!」
我循著聲音來源轉過頭去,一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士,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見過她,在台灣閉關的道場裡。但總是隔著相當距離,不曾交談。我只知道她來自遙遠的美國,是一個看上去沉默而矜持的貴婦。即使在道場中穿著一式一樣的制式服裝,仍然掩不住她一身煥發的貴氣。
「謝謝妳!」她見我一臉的驚訝,又重複說了一次。
我鐵定是一臉問號,完全無從推知她的謝謝從何而來。她笑著伸出手來,把我拉出聚會大廳,這才娓娓說起一段陳年舊事。
此前數年她到台灣閉關,正是和我打過幾次照面的那次。入關後她苦於頭痛,理所當然找上駐在閉關道場的知名氣功師。聽說此人出手必有神效,偏偏她一連求診兩個禮拜,頭痛的惡魔依然不動如山。
頭痛不肯讓步,擾得她坐立不安,日常進行的打坐、上課,她索性放棄。可長日漫漫,她無意中晃進圖書室,在群書中翻到一本讀經筆記,居然就在一則宗教故事裡覷見頭痛解方。
故事寫的是宋代的妙高禪師,為求精進,隻身隱於深山修行。此人深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刻意選在懸崖邊上打坐。尋常打坐最忌昏沉,他選擇的危崖,足以讓他在昏沉之際墜落。隨時有喪命的威脅,這下總不至於瞌睡了吧?
很不幸,肉體終究是肉體,未必與高昂的鬥志相應。有一天睡神的魔力大到完全制服肉體時,禪師隨順地心引力往前一栽。在迅速下墜的當口,他想到小命從此休矣,不想半途卻有人抱住他。他問對方是誰──居然是佛教知名的護法韋馱。他一則以喜一則以驚,萬萬沒想到獨自潛隱深山,竟然有護法相隨,而且還是大名鼎鼎的韋馱。知道自己小命無虞的下一秒,他隨即生出另一個念想,忍不住便問:「像我這樣的修行人有多少?」
韋馱逮住妙高問句裡的得意,大喝一聲:「如恆河沙數!」緊接著韋馱說道:「因為你貢高我慢這一念,我二十世不再護你的法!」
妙高當下慚愧不已,不禁放聲大哭。
這個故事有個歡喜結局。妙高痛哭是發自內心的愧悔,因此足以折抵漫長的二十世。韋馱護法如故,而妙高,最終也修成正果。至今仍矗立在浙江奉化的雪竇寺,即是當朝太后斥資為妙高興建的,也是當年禪師修行的見證。
一個充滿教化意味的宗教故事。那本讀經筆記確是出自我的手筆。
可是,因為書中改寫的故事謝我?
眼前的女士雙目含笑,淺淺的笑意中帶著些許迷離。
「我在妙高的故事中看見自己。韋馱菩薩那聲怒斥好像就是在責備我──我頭痛的毛病不為別的,其實就來自我的貢高我慢。」
她沒詳述自己如何貢高我慢,我也沒往下追問。只知她後來逕自向位列無形的仙佛深深懺悔。困擾她兩個禮拜有餘的頭痛居然就此不藥而癒。
唐代神醫孫思邈著有神作《備急千金要方》,而這位可敬的女士汲引的「頭痛千金要方」居然來自宋代的宗教故事。
活過知命之年,人生路上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眾生,多的是只知以教條「修理」別人,卻不知「修正」自己的「修行人」。而這位高貴的女士,卻只因一則完全不相干的故事,甘願「對號入座」,而且潛心反躬自省,真是了不起!
那是2019年夏天的往事了。2023年秋初,我再度赴美。聽說這位可敬的女士已不在人世。我忍不住在課堂上分享她「省懺治頭痛」的故事,一則紀念故人,一則也向故人致敬。
病從難處克將去。說來不難,實則大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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