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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後歸鄉拾零

人稱「大春筍」的華潤集團總部大樓是深圳地標。(攝影∕陳謙)
人稱「大春筍」的華潤集團總部大樓是深圳地標。(攝影∕陳謙)

飛機在傍晚時分開始降落。機窗下的水岸越來越清晰,夕陽的餘光在海天交接處打出細長的金邊。繁星般的燈火連成一片,橋和離島出現了,接著是水面上的船影。香港已在腳下,我心裡還是不敢相信,這一程歸鄉之旅,居然走了四年。

在此之前,我每每說到自己作為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最早出走的一撥留學生,在早年艱難的異鄉歲月裡熬到終於可以回鄉探望父母親友時,總會強調,去國離家後的第一次歸鄉之路,居然走了五年。現在想來,那曾令人以為是不堪回首的五年,我一路求學,積極地適應新大陸的文化和生活,順利地安家、就業,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在別離故鄉五年後落地北京機場時,無論是行囊還是心情,都塞填得滿滿當當。真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眼下這剛過去的四年,除了給人和歷史留下巨大的黑洞,還有什麼?不敢深想,也不願想。

香港機場的入境大廳遠不如想像的繁忙。外籍人士的專用通道很少,看上去多為亞裔面孔。邊檢官並不在乎我要去哪裡,在香港要不要待幾天,只不緊不慢地,貴手一抬,我便順利過關。我選擇坐計程車去往離香港機場最近的深圳灣口岸,從那裡入境中國大陸。

車子在香港地界上向著邊境開去,一路的燈火很黯淡,跟記憶中的香港掛不上鉤。有個瞬間,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難道新冠病毒能將人間燈火撲滅嗎?這個奇思將自己嚇了一跳。好在一眨眼,司機就說,到了到了!車子「嘩」地一下停到了關口外邊。

深圳灣口岸比我想像的熱鬧多了。下得車來,發現來往行人都在嘩啦啦地跑來跑去,腳上帶著風一樣。我拖起行李,也被他們帶動得快步走起來,一邊仍忙不迭地四下張望。疫情中朋友們流在邊境線上的淚水,傳說中核酸檢查站點帶來的無以窮盡的折磨,四處幽靈般讓人恐懼的大白的魔掌(編注:大陸人稱那些牚著防護衣的工作人員為「大白」),孤絕而漫長的隔離裡朋友們的悲怨,……至今仍如遊走在街角拐彎處的噩夢,冷不防地就偷襲而來,讓人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瞬間崩潰。可眼下舉目四望,那些曾長時間占據新聞媒體頭條、令人聞之喪膽的防疫場景沒有留下一點痕跡,讓人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差錯,或者是歷史跟我們開了天大的玩笑,死無對證?

目力所及,只有少於50%的人還戴著口罩。我不敢懈怠,認真地將自己的口罩戴好調正。整個疫情期間,我堅持著要讓自己的生活最小程度地受疫情影響,照常出門購物、運動,有機會還不時下下館子。歐美疫情稍有緩解後,就開始在美國東西海岸旅行,還去了土耳其、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國南部。神奇的是,在這樣的東奔西跑中,我幸運地逃過了新冠魔掌。這使得我相信,除了打疫苗之外,戴口罩、勤洗手絕對是有用的防護手段。就算現在全面開放,大部分人已拋棄了口罩,我仍不敢掉以輕心。

中國邊檢人員冷鐵般的面容一如既往。外籍通道雖然人也不多,但非常慢,原因不明。我咕噥了幾句,引來前面那個女邊檢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想到再不用經歷大家形容過的那些苦難,我告訴自己再慢也要忍,趕緊收聲。終於,我被放出了閘口,出去一眼就望看到了對岸深圳灣的萬家燈火。華潤集團總部大樓那個人稱「大春筍」的深圳地標出現了。它從上到下滾動著花裡胡哨的耀眼游標,讓人想起鄧麗君唱 「 Hong Kong Hong Kong, 霓虹多耀眼」的嗲聲嗲氣。我正在發愣,發現身邊的人都向前面的公車站、計程車站衝去,好像是怕慢一步就會被攔下,驅趕出境。伴著國語粵語此起彼伏的混雜聲,我拉著行李急行起來。這時前面出現了一個高高的大門,門頂牆面紅色的底色上出現了巨大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字樣,我退一步抬眼再看,這回反應過來了——走了這麼久,我終於又回到了中國特色裡。

接下來的一路,我以那夜衝入國門的姿態,在大陸最南端的兩廣之間急速穿行。無論是走在深圳和廣州這樣的一線城市,還是遊蕩在著名的國際旅遊城市桂林、或是流連於我的故鄉廣西省會南寧,最突出的印象是幾乎沒有見到一個外國人的身影,聯想到聽說的外資撤離潮,不免陣陣心驚。令人欣慰的是,跟國門口那些冷口鐵面的邊檢員相比,如今各行各業的服務態度比過去好多了,就是到往日鼻子翹到天上去的大銀行和政府部門辦事,過去經常被人吼的情況都沒遇到,讓人有點受寵若驚,更不用說服務業的人員了。我在深圳的銀行裡辦事時,就親眼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打工仔模樣的人走進來問能不能用一下銀行的衛生間,被保安放行了。這在過去是難以想像的。大家的心好像比過去柔軟多了,是不是劫後餘生的溫柔?不得而知。

雖然確實如之前聽說的那樣,實體店在紛紛關門倒閉,市面上的商業活動冷清多了,但抗疫時期發達起來的網上購物、快遞和外賣服務,使民眾的生活變得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解決了經濟下行中的就業困境。看著滿大街黃蜂般來去的外賣小哥年輕的臉上那緊繃的表情,卻也喜憂參半。當初為行程碼的使用而鋪出的天羅地網,讓移動支付無孔不入,人們已經到了一部手機行天下的地步,不僅沒人擔心什麼隱私權洩露的隱憂,大家還很自豪地說,現在鋪天蓋地的攝像頭、跟蹤技術,讓中國變得非常安全,惡性刑事案件大幅下降。最特別的是,我注意到各地的大專院校都沒有鬆綁疫情期間嚴格的入校安檢設施,這是不是讓學校更安全了不好說,但肯定是更不自由,更不方便了。當然,對校方而言,肯定是更便於對師生進行掌控了。

最讓人歡喜的是與親友們的久別重逢。大家都闖過了去年初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墜機式」開放,見面都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興奮。不少朋友同學開始了退休生活,他們屬於享受到了中國改革開放紅利的一代人,眼下的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對時局多是裝聾作啞。大家都不太願意提起疫情生活的細節,就是偶爾說到認識的老人家沒有扛住,在疫情中過世的事情,也是輕描淡寫。既然往事不堪回首,真是等不及要將它快點翻篇,讓人想起這個國家從上到下一以貫之的「向前看」口號。

跟每次回故鄉一樣,拜訪父親的生前好友曾伯伯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曾伯伯年輕時代曾在重慶的中美合作所工作過,這讓他哪怕是在全民藍螞蟻的時代,也總是衣衫筆挺,在八○年代的開放之初,他就早早穿上了當年罕見的風衣,還戴上禮帽,風度翩翩,大有引領潮流的味道。父親與曾伯伯是湖北老鄉。他們在年輕時代從中原南下到廣西,在南疆的土地上工作、生活了一輩子。從兩個年輕人在異鄉初識時「老鄉見老鄉」的兩眼淚汪汪,到我父親病重不起,與前來探視的曾伯伯默默無言的抱拳作別,他們一生的友情讓我感動並銘記。我對曾伯伯有著對父輩的感情。

2019年初冬,我回美國前去看望時,曾伯伯已年屆九十四歲高齡,跟住家保姆一起生活,享受著良好的醫療照顧,身體相當不錯,腦子也很清楚,每天還由保姆陪著下樓去江邊慢走一大圈。當我離開時,曾伯伯堅持要將我送到電梯口,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我們擁抱作別時,九十四歲的他忽然傷感地說,見一次少一次了,下次不知道還能見到否。我安慰他說,好好保重,我明年再來看你。沒有想到,這一隔就是驚濤駭浪的四年!我在疫情中一直聯繫不到他,但也沒有更壞的消息傳來,心裡一直在為他祈禱。

如今已年屆九十八歲的曾伯伯明顯老多了。因為一直不敢出門,他幸運地躲過了新冠的襲擊。只是時隔四年,他的聽力幾乎完全喪失,只能與我靠書寫溝通了。我一直想要好好跟他聊聊他的年輕時代,打撈他在中美合作所的那些史海沉鉤,可總是因為慌慌張張地來去匆匆,一直在等「下一次」,以為前面還有大把的時間。可這一次道別時,曾伯伯已無力將我送到家門口,只能吃力地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扶著櫃子,向我擺手作別。他這次沒講「見一次少一次」,我心裡的感傷卻無法用言語形容,想起前些天在廣州見到的馬華作家跟我嘆說她先生在疫情中突然失智時,反覆說的那句話——「人是會老的啊!人真的是會老的啊!」

離開南寧前,我像往常一樣去給父母掃墓。那是個陰冷的早晨,墓園裡很安靜。我們安靜地上香獻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出來時,天空飄起小雨,我看到不遠處有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士在走動。墓園裡沒有更多的人了,我就多看了她一眼,走近時,驚訝地發現她並不像通常的掃墓者那樣帶著鮮花或祭品,卻是在那裡布置著野炊用的鍋碗瓢盆,還有個小小的天然氣罐。我留意地看向她面對的墓碑,是一對老人的合墓。難道這是家裡老人的忌日?他們是不是去年底開放後疫情大爆發時走的?她是因為思念太深,今天來陪老人吃一頓午飯嗎?在停車場,我見到那個女子出來從SUV車裡取食材,表情非常平靜。想到每一個人在過去四年裡都經歷過各自的驚濤駭浪,卻又無法彼此安慰。我沒有打擾她,默默地離開。   (寄自加州)

桂林山水依舊。(攝影∕陳謙)
桂林山水依舊。(攝影∕陳謙)
疫後人們逐漸回復疫情前的正常生活。(攝影∕陳謙)
疫後人們逐漸回復疫情前的正常生活。(攝影∕陳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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