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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咪的夢

陳佳蕙∕圖
陳佳蕙∕圖

阿咪其實不叫「阿咪」,她的印尼名字甚至一點也沒有「阿咪」的諧音,但是,仲介說她叫「阿咪」,她的健保卡上寫的也是「阿咪」兩個字,沒有姓。

我娘家那條巷子,三個印尼小姐叫「阿咪」,四個人叫「阿雅」,我兩個朋友家的印尼小姐叫「阿娣」,我剛開始以為這些是印尼的「菜市仔名」,所以雷同率這麼高,後來才知都是仲介取的,簡單易記,與她們本名無關。誰在乎她們本名?

我知道她的印尼名字之後,請她教我念,我認為這是對她基本的敬意,她不願意,她說:「我在這裡,我做這個工作,我就叫阿咪。」我恍然大悟,「阿咪」是她的角色切換。她的印尼名字充滿榮光。

阿咪當然會想家,我鼓勵她可以做一些印尼菜,現在我娘家桌上幾乎全是印尼菜,連蝦仁烘蛋都有切碎的紅辣椒,幸好我娘和我都喜歡味蕾有驚奇。有一回,她燉了一小鍋咖哩椰奶野菜,我嘗一口,讚了一聲很不錯,她說,他們印尼的家每天燒很大一鍋這個菜,從早上吃到晚上,配乾飯,我好奇地問:「蛋白質呢?」她瞪大眼睛:「什麼蛋白質?」我說肉或魚啊,她說可以去河裡撈魚,沒有肉。牛、雞都是養來賣的,不是自己吃的。

我常提醒她,要注意我娘每餐都要有蛋白質,我娘的健身教練也叮囑阿咪,要注意給我娘足夠的蛋白質,她問我:「怎麼大家都在說蛋白質?蛋白質是什麼?」

她和我娘一樣非常非常愛吃蛋。她小時候被託養給阿姨,六歲就要剝玉米粒賺錢,並且洗碗、掃地做一切的家務,不能出去玩,但連一個蛋都吃不到。她說「我是一個頭很硬的人。」她那時就告訴自己,未來她一定要吃很多蛋。

我娘也是這樣,她常一大早就吃五個蛋。有一次,她吃著吃著流淚了:「人生真是不公平,小時候我們家連一個蛋都吃不起,現在可以吃這麼多……如果可以平均一下,送幾個給小時候的我和我媽媽,多好。」我本來常勸她不要吃這麼多蛋,後來不說了。

阿咪的中文溜,常令外人吃驚。有一天,她帶我娘去小館吃當歸雞,但那天店家燉得不夠爛,我娘只能喝湯,阿咪結帳時,跟店家抱怨:「老闆,你有問題嗎?肉這麼硬,我奶奶怎麼吃?」店家嚇一跳:「你的國語怎麼這麼好?」阿咪要把雞肉打包帶回家,老闆另外又裝一袋當歸湯給她。

阿咪負責我娘的採買,我以前擔心她被欺負,誰知道她人緣好到「橫行」市場,幾乎可以參選里長了。她只要走過市場,菜販都會招呼她:「妹妹,今天高麗菜很好。」「妹妹,過來,今天想買什麼?」她會比價,若不合理,不像我唯唯諾諾地鄉愿,她一定直接露出驚疑之色:「你有問題嗎?這麼貴。」菜販會討好她:「妹妹,我另外送你辣椒。」有時甚至送她一把香菜。

最近,她燒了一大鍋紅燒雞屁股,和我娘大快朵頤,我很吃驚:「幹嘛買這個?」她跟我解釋,是雞老闆主動送她的,她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好大好漂亮的屁股,幹嘛不要?」她保證在清洗時有挖去那塊「臭臭的」,我娘替她背書。

知道她在市場備受禮遇,我忍不住覺得受到歧視的是我。我買菜不敢挑三揀四、不敢問價錢,小心翼翼不要被當「窮酸」大媽,有一次買兩個火龍果,被索兩百多元,我實在忍不住,問了價格,才知道一斤159元,我因為過度吃驚,自言自語:「這麼貴。」那個攤商女子立刻吼叫起來:「嫌貴就不要吃。」我告訴阿咪,阿咪大笑,跟我說:「我知道那家,她是越南嫁過來的,嘴巴比我還利,我從來不跟她買。」

她的口才已經「利」到可以「有理走遍天下」。最近,警察到處抓非法移工,阿咪一個月內在市場被臨檢四次,她已有三個朋友被抓走了。前幾天,她在家門口等垃圾車,兩個警察騎車經過又回頭,要她拿ID出來,阿咪說:「你有問題嗎?我只是在樓下倒垃圾,我幹嘛帶ID?」警察要她上樓拿,她說:「謝謝,對不起,我可以上樓拿,但你要幫我倒垃圾,要不然垃圾車跑了,老闆罵我,你要負責嗎?」她事後跟我說這件事,我問她:「結果呢?」她說:「警察跑了。」我後來在報上看到,警察查獲一個非法移工,可記一個嘉獎,並有獎金七百元,但警察任意攔檢移工,也不無爭議,這可能是警察不想跟她糾纏的原因。

阿咪不怕警察,「我又不是跑掉的,幹嘛怕?」她說她若找不到路,或有什麼問題,她敢問警察、路人,「我都不怕,台灣都是好人。但在印尼我不敢,我連警察都不敢問。」

阿咪耳聰目明,我們附近的大小事,她全都知道,我們靠她才知道對面鄰居先生腦部開刀,還有哪家阿公阿嬤坐輪椅了或過世了。有一天,她告訴我四樓的太太「逃」走了,過幾天她又告訴我,那人的女兒也逃走了,我隱約知道四樓屋主富而暴烈,但他的妻女出走,像連續劇一樣,阿咪怎會知道每集進度?原來每天晚上大家在一樓等垃圾車時,是印尼小姐交換情報的時間。我一個長輩家,垃圾只須放門口即有人收,所以,他家印尼小姐足不出戶,依然能知天下事。有一天,印尼小姐告訴他,同一樓層的老先生半夜走了,我的長輩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她做早餐時,那家的印尼小姐從廚房對面窗戶告訴她的。

其實,line更快速。印尼小姐有各種大小群組,大疫隔離時,阿咪知道她幫人家帶四個孩子的表姊重複確診三次,苦不堪言,她也知道有位移工發票中獎千萬,所以,她細心蒐集每張發票,每張發票都是美美的夢。

我爹過世時,我娘天天以淚洗面,抱怨為什麼他不入她的夢來,但是,阿咪很快夢到我爹,他給了她一組號碼,她立刻去簽樂透,中了兩百元。她覺得我爹千里迢迢跨過陰陽,應該不會只是兩百元,她又拿這兩百元繼續簽,我興味盎然問她結果呢,她聳聳肩:「沒了,都沒了。」畢竟虛空,這是不是我爹要告訴我們的?

有一天,阿咪說,五樓的印尼小姐被仲介帶走了。這次情節比較複雜,我費一番功夫,終於聽懂了。五樓的印尼小姐是虔誠的穆斯林,每天到時候就要拜拜,一天五次,但那家主人不准,而且強迫她吃豬肉,一年多了,她終於精神崩潰,大哭大叫還抽筋,主人認為她「鬼上身」,趕快叫仲介把她帶走。所幸後來仲介替她找了不錯的新東家,而五樓再也沒找到新的印尼小姐。阿咪說:「我們印尼群組都知道哪家主人不好。」

她的第一個東家也是再也找不到新的印尼小姐。當時她還未婚,第一次來台灣工作,怯生生,老闆也不准她出門,怕她「學壞」。她照顧一個阿公,媳婦住在樓上,阿咪說:「媳婦買了好吃的,直接拿去樓上,不給阿公吃,很誇張吧?」小兒子沒結婚,住在阿公隔壁房間,阿咪睡在阿公臥室地板,小兒子常常晚上喝得醉醺醺,回來敲阿公門:「阿咪,開門,給我出來。」阿咪嚇得不敢出聲,假裝睡著了。我問她:「阿公都不管管兒子嗎?」阿咪瞪大眼睛:「阿公頭腦早就壞了,怎麼管?」

阿咪誇我爹是她照顧的老人中「最不像阿公的」。我爹年輕就像電影明星,老時一頭漂亮的銀髮,常被誤認為是張忠謀,阿咪用輪椅推他出去逛公園時,碰到其他印尼小姐,她們常忍不住過來跟她耳語:「這是你阿公?這麼好看。」阿咪都驕傲地昂起頭說:「不要叫他阿公,這是我爺爺。我爺爺最帥。」

她來台灣時,女兒才六個月,現在女兒已六歲。前幾天她寄兩千元回印尼,因為女兒要辦生日趴。女兒穿著閃亮的洋裝紗裙,請了好多朋友,還有一個兩層蛋糕。女兒很像阿咪,眼睛像新鮮龍眼,黑白分明,漂亮極了。阿咪平日節儉,雖然也愛買衣服,但只買一百元一件的那種,還有五十、八十元一雙的拖鞋,卻在女兒的小生日一擲千金,我忍不住心疼,但阿咪開心地給我看女兒如公主一般的照片,我懂了,阿咪在女兒身上重新過她夢想的童年。

阿咪是她媽媽原本不要的女兒,她家女兒太多了,幸好爸爸堅持生下她。現在能奉養父母的不是哥哥,而是她。她在家最有話語權。她嫂嫂跟人跑了,她哥哥才剛辦好離婚,就立刻交了女朋友,阿咪警告他:「笨蛋,你連房子都沒有,不准再結婚。」意思是,家無恆產,誰嫁給你都會跑。我笑問:「你哥會聽你的?」她說:「他敢不聽?那他來養我爸媽。」她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我真的嘴巴很利。」

她五年沒回去了,正規畫回印尼一個月,她很興奮,我娘很擔心:「你萬一懷孕了,我怎麼辦?」阿咪嗤之以鼻:「我是笨蛋嗎?」並且告訴我們,她媽媽早就提醒她:「你到了印尼,不准先回你家,先到我家。」因為她姊姊是護理師,她媽要她姊幫她先打避孕針,據說一針可以半年有效,她媽媽說:「你聰明一點,打過針再回你家。」阿咪一邊轉述給我聽一邊笑,她說她回她媽媽:「你是愛我?還是愛我的錢?」聰明的阿咪雖然在笑,眼裡閃著落寞。

她初來我娘家時,明言她只會做到三十五歲,因為她要回印尼生第二個孩子,現在她三十四歲了,決定做到四十歲回去,不生孩子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要賺很多錢,讓我女兒上大學。」她曾經有機會念大學,但家裡實在太窮,父母那時好不容易才有間小房子,牆還是竹子編的,她怎麼可能渡海到城市上大學?她的命運不要在女兒身上重演。

她昨天快樂地告訴我:「我真的很愛工作,我愛工作!我愛工作!」我想起她常說的:「我女兒將來一定是大學生,我要帶她來台灣,但她來時不是印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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